点点血珠自他身上滴落,砸在昏黄的地面上,和冷汗混杂在一起,几乎混成一潭小小的溪水。
姜思菀抬步上前。
季夏还想再拦,却被她抬手止住。
她走到苏岐面前,缓缓蹲下身。
“你怎么样?”她轻声道。
苏岐手掌蜷在地上,手掌颤动,头一歪,呕出一口血。
姜思菀一惊,伸手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偏头躲开。
明明已经伤成这副模样,他却还费力的挪动,想避开她的触碰。
“我不碰你,你莫动了。”她只好道。
苏岐果然不再挪动。
他依旧在发抖,比起身体,手掌似乎颤抖得更加厉害。
姜思菀斟酌着开口:“你放心,已经差人去请太医,你坚持一下,很快……”
话还未说完,地上的男人突然开口,他说:“你来做什么。”
姜思菀止住话头。
牢房中的烛火不算明亮,灯影跳动之时,一簇簇的火光落在他身上,照亮他嶙峋的脊骨。
这话说得淡淡,没什么疑问的意思。他趴在地上,散落的乱发遮住他的面孔,姜思菀看不清他的表情,亦听不出他的情绪,只能从他映在墙壁上的影子中,窥到他紧绷的姿态。
姜思菀蹙着眉,“我若不来,你今日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张宏远这王八蛋,明明答应了我不用刑,竟敢违抗懿旨,你放心,既然是我慈宁宫的人,我便不会让你死。”
地上的人没有回应。
他安静地趴在地上,似是实在疼得厉害,连开口说话都费劲。
姜思菀正思考要不要说些什么话分散一下他的注意,便又听到他道:“为何帮我?”
这回是疑问的语气。
他的声音很小,几乎全是气音,好在这房中安静,足够姜思菀听清。
姜思菀一怔,理所当然地回道:“不是告诉过你了,你是我的人,而且,我们不是盟友吗。”
盟友?
苏岐咂摸着这两个字。
他几乎以为痛到恍惚,竟产生了这般荒诞的幻听。一个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怎轮的上一个阉人做盟友。
他奋力抬起头,透过额前乱发,望向他面前的女人。
她正半蹲在他前头,身体蜷成小小一团,迷蒙之间,像是山间的云雀。
她望着他,眉眼具是认真。
这个时候,苏岐仅有的理智告诉他,他应该趁机坐实这层荒诞的关系,就利用她不知为何冒出来的星点愧疚,保住自己这条岌岌可危的性命。
可他静静望着那张脸,望了许久,还是控制不住,从喉中发出一声古怪地笑。
“堂堂太后娘娘,怎么轮得到一个卑贱的阉人做盟友?”
没了平日里疏离的语气,亦不是读书时温和的字句,他说这话时语调升高,更符合刻板印象中太监说话时的尖利。
姜思菀觉得刺耳,她稍稍皱眉,体谅到这是他受刑之后忍痛开的口,还是对他道:“看人须得看骨,不在于皮,阉人又如何?”
她这话说得轻柔,满满都是宽慰的意思,柔风细雨一般。
但苏岐听在耳中,却如同寸寸尖刀,扎得他鲜血横流。
她离他很近,身上沾着慈宁宫中熏过的青竹香气,气味淡淡,却是宁静的贵族香,与他身上浓稠刺鼻的血腥气截然不同。
他眸子颤了颤,突然觉得好笑。
在这阴暗的地牢里,他终于再次露出了那副隐藏的极好的,他原本真正的面目。
“我变成这般模样,不都是拜你所赐么?!”
将他拉进泥潭中的人是她,如今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语,不觉得可笑吗?
他真恨她,在生命中的最后这段时间里,他真是恨她!
他瞪大了眼,直直望着姜思菀,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才好。
她凭什么过得好呢?她合该同他一起,活在地狱里!
他颤抖得更加厉害,整个人如同颤动双翅的蛾,竟想要挣扎着站起来。
姜思菀被他忽如其来的瞪视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跌,一只小巧的瓷瓶从她怀中掉出,‘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季夏见状,连忙扶她起来。
“娘娘,他……”季夏拉着她后退几步,有些警惕地看着苏岐。
姜思菀站稳,面色复杂地看着地上的人。
她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发涩:“我先前落水,记忆受损,先前种种,皆已忘记。”
原身到底对苏岐做了什么,她是真的不知道。既然已经穿进了这具身体,她也没有立场去撇清原身先前做过的事,穿越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她亦不能说,便只能这般解释。
苏岐指尖充血,勉强撑起一瞬,又重新跌在地上。
尘土和血迹溅在脸上,模糊住他苍白的脸孔,他不再颤动,整个人伏在地上,只剩唇角那抹讥讽的笑。
那些烙印在他骨子里伤害,只轻飘飘一句忘记,就没了吗?
他真是蠢,方才居然有那么一瞬间地相信,面前这个恶毒的女人,是真的想要保他。
他唇角微动,刚想出言嘲讽,便听到姜思菀继续道:“若你真的怨恨,那——”
她看着他,眸光闪动,似是暗夜中浮动的星火。
“对不起。”
死一般的静寂。
苏岐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接着,这颤抖从脸颊传到他的手指,再到全身。
他似乎听到了自己耳朵中的声音,那里嗡嗡直响。
“太后娘娘,太医到了!”
门外突然传来喊声。
姜思菀闻声而动,迅速弯腰捡起地上的瓷瓶,强硬塞进苏岐手中。
那只温热的手掌拂过他染血的指尖,猝不及防,一触即分。
“我来时不知晓他们会用刑,便只带了这个。”她轻声说。
那股她身上的青竹香气铺天盖地地涌来,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我一定会救你。”她又坚定道。
等苏岐反应过来,那人已站起身,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朝外开口:“进来吧。”
灯影交错,似有几人鱼贯而入,有人将他扶起,仔细查看着伤处。
他浑身瘫软,只费力垂下头,望向掌中的瓷瓶。
这瓷瓶不大,瓶身没有任何标识,他却认得。
和她先前给过的那瓶冻疮膏一模一样。
瓷瓶中还带着她的温度,那股暖意自指尖扩散,一点一点染上他的身躯,让他有那么一瞬间,久违地不再觉得冷。
苏岐愣愣抬起眼,再去看时,周遭影影绰绰,一片昏暗中,再不见那给瓷瓶之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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