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岐虽升了大太监,但毕竟是个男子,是以,平日里他常留外殿,同季夏和姜思菀隔帘而处。
季夏留意他数日,又仔细检查过殿中送出和襄王送来的赏赐,见其中并未明显变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既是同僚,她对待苏岐的态度,也相应和缓不少。
时光飞逝,如今葭月已过,就算是正式入了深冬。这般气候,只需一场小小风寒,便能轻易要了一个人的命。
季夏按照姜思菀的吩咐,将慈宁宫中多余的炭火分出去一些,给冷宫中的女人们送去。
姜思菀如今境遇,还做不到将她们接出冷宫,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想着那些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面孔,莫要陨在这个深冬。
今日是锦奕将薛文泉召进宫的日子,他同季夏一道出殿,欢欢喜喜拜别之后,一蹦一跳地往尚书房去。
他们这一走,殿中没了两个活宝,便只剩下一坐一立的两个人。
姜思菀的目光透过纱帐,落在门前立着的人身上。
他垂着头,静悄悄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思菀捻了捻手指,朝他开口:“李湛那边,你几日去禀告?”
语气平缓,像是在聊家常。
苏岐循声转头。
“三日。”他答。
“他要你汇报我的行踪,你都是如何说的?”她抬手,拿过一旁的瓷壶,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除去太子教习之事,其余如实回禀。”
“向李湛如实回禀?你这般说,就不怕被我降罪?”
苏岐声音不卑不亢,“若不吐真,怎能取信于人。”
“哦?”姜思菀端起茶盏,腕间轻晃:“那如今你对我,是为取信还是真?”
空气似有那么一瞬间的凝重。
苏岐沉默片刻,他墨睫扇动,目光透过纱帐,落在她有些模糊的身影上。
“娘娘是在怀疑奴才吗?”他问。
姜思菀往后一靠,没有回答。
她反而又开口,“李湛似乎还不知晓我的喜好。”
“是。”苏岐目光轻移,看向自己脚下,一道昏黑的影子勾出浅浅勾出他的轮廓,“他知晓的,是奴才的喜好。”
姜思菀挑眉。
她亦将视线从纱帐之外的那道身影上收回,落在指尖的青瓷茶盏上。
这是季夏前日刚换过的茶具,据说是汴京官窑中新烧制出的最得意的作品,整套器具通体剔透,莹如美玉,杯底花纹以黄金堆塑,如水中倒影,文雅之至。
也是李湛这几日亲自送入慈宁宫中的唯一物品,其价贵重,可见一斑。
她垂下眼,正见盏中水波浮动,映出一枝寒梅倒影。
“你喜欢梅花?”
“是。”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是个好意象。”
姜思菀说罢,抬手饮下一口茶。
聪慧之人,易点拨,也难驾驭。
她如今刀尖起舞,不求苏岐能像季夏那般对她忠心耿耿,但她们利害一致,苏岐能够同她合作,不会背叛于她,就足够了。
“今日穿得有些少。”她眸光流转,自他袖口轻扫。
苏岐微怔,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上稍显单薄的衣衫。
“外头这天气,是越发冷了。”她道:“今晨季夏分炭时,我让她单独留出一份,你今夜下值,便顺道带回去吧。”
日头西斜,霞光落了满地。
慈宁宫中早已备好晚膳,可锦奕迟迟未归,饭菜热了又热,就是不见人齐。
姜思菀心神不安,刚要差季夏去寻,便见锦奕踏着晚霞缓缓归来。
瞧见了人,姜思菀松了口气,朝他唤道:“回来了?快些净手来用膳,一会儿怕是要凉了。”
锦奕低垂着头,却没似往常一般点头应她,只低声回道:“母后用吧,孩儿不饿,先回寝了。”
说罢,不等姜思菀反应,便直直越过正殿,往他寝殿而去。
姜思菀眉心微蹙,抬起头,和季夏对视一眼。
不出片刻,今日跟在锦奕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便被带了上来。
他年纪不大,入殿之后便连忙趴跪在地,朝姜思菀行礼道,“奴才参加太后娘娘。”
“免了。”姜思菀开门见山问:“今日皇上出了何事?”
小太监跪地未起,为难道:“回娘娘,陛下吩咐过,不让奴才往外说……”
“大胆!”季夏斥道:“娘娘和陛下血脉相连,母子一体,何来外人之说!”
小太监浑身一抖,忙磕头认错:“奴才该死!是奴才说错了话!”
“你莫怕。”姜思菀柔声道:“你只管说就是,哀家向你保证,必不会让陛下因此事罚你。”
“是……是邓、邓太傅。”小太监踌躇片刻,一咬牙,还是供道:“陛下今日见完薛尚书家的公子后,便径自去寻了邓太傅,也不知邓太傅说了什么,陛下竟、竟和邓太傅拌起嘴来。”
“是何缘由?”
“禀娘娘,并非小人不说,只是当时奴才候在外头,实在不知啊。”
姜思菀见他一番话罢不似作伪,便挥了挥手,遣他下去。
季夏满脸担忧,“莫不是薛家公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姜思菀摇头,“不像。”
她站起身,“我去看看,你守在殿中,就不必跟去了。”
季夏点头。
到了寝殿,姜思菀敲了敲门,见里头良久未应,便稍稍使力,直接推门而入。
然而刚一踏入,便有一物自内扔出,砸在她脚下。
“滚!朕不是说过不让你们进来吗!”
姜思菀弯腰捡起,是个明黄色的布老虎,锦奕平日最喜欢的那个。
她拍拍布老虎周身新染的灰尘,故意夸张道:“你这样丢它,它可是要伤心的。”
里头声音一顿,没了动静。
她循着方才那声走进此间,面前床帐束起,床榻前散了一双被踢乱的小靴,榻上不见人影,只在绒被下鼓起一个小包。
她侧坐上榻,抬手轻拍那鼓包,柔声问:“受了委屈?”
掌下鼓包动了动,却没出声。
姜思菀也不逼他,只掌下轻拍,“不说也没关系,母后在呢,锦奕莫怕。”
锦奕将自己团成一团,闻言鼻子一酸,从锦被中探出头,“母后……”
他声音有些模糊,似是刚刚哭过,双目红彤彤的,像是只被风雨浇灌过的小兔子。
姜思菀心中顿时泛起一阵酸涩。
“怎么搞成这副样子。”她声音似是揉进细沙,抬手揩去锦奕眼角还挂着的泪珠。
锦奕用脸在她掌心蹭了蹭,双唇一瘪,起身扑进她怀里。
“因为薛文泉,和太傅生了口角吗?”姜思菀轻轻拍着他的背,试探问道。
锦奕自鼻腔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嗯’。
“具体缘由,可愿同母后说说?”
锦奕沉默半晌,才开口道:“孩儿问过文泉了,他从没有过下学的意思,是太傅自作主张,将他换了下去。”
姜思菀静静听着。
“可先前太傅跟朕说,是文泉自请下学。”他将头埋进姜思菀怀中,闷闷道:“母后,太傅骗了朕。”
“所以你去找太傅质问?”
锦奕摇头,“太傅是孩儿恩师,是孩儿最尊敬之人,孩儿怎会质问?孩儿只不过……”
他声音哽咽,“只不过心中疑惑,想去求太傅解答。”
可他求来的,只有一份高高在上的‘臣是为陛下着想’。
“知错能改,这是太傅教过的。”
“母后,孩儿这次没有做错。”锦奕抬起头,满脸泪痕,“是太傅错了,可太傅他,为什么不承认?”
姜思菀见他如此,似有一团雾堵在胸口,实在憋闷地难受。
她双唇动了动,还未开口,便听锦奕又道:“还有……”
他低下头,眼睫带着泪花眨动,“朕气急,一时冲动便想着使唤侍卫,可是尚书房的侍卫,也不听朕的话。”
“皇叔明明说过,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一国之君,那些侍卫也是他拨给朕的,可为什么,朕会使唤不动?”
“母后,这偌大的皇宫,朕怎么突然觉得,不大认得了呢?”
邓太傅和李湛,一个为恩师,一个同血亲,明明是他最亲近之人,忽而看到这两人在人后的另外一面,这对他来说,不亚于天崩。
姜思菀手掌微顿,只剩沉默。
半晌,她才轻声道:“人心这东西,常常掺着不以察觉的妄念。有时锦奕看到的,只不过是他想让你看……”
说到一半,似有一道清浅的呼吸均匀响起。
姜思菀垂头一看,怀中的孩子似是累极,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
她止了话头,将他面上泪痕轻柔擦净,无声叹了口气。
……
等姜思菀再推门时,已是月上枝头。
季夏抱着一件披风等在外头,见她出来,忙上前为她披衣。
“陛下已经睡下了吗?”
姜思菀‘嗯’了一声,乖乖站着,等季夏系好系带,才深呼一口气,有些迟缓地开口:“季夏。”
“嗯,娘娘,奴婢在。”
“一直以来,我是不是都做错了?”
季夏一怔,“娘娘为何要这般说?”
姜思菀抬头,只望见乌云遮月,不见天光。
“从前我只想着明哲保身,护全自己,也护全慈宁宫。可我却从未想过,锦奕会如何想,他会受多大的委屈。”姜思菀声音很轻,被冷风裹挟,半点不见温度。
“我是不是一开始就该主动出击,和李湛战上一场?”
“娘娘为何会这样想?”季夏握上她的手,眼中担忧尽显,“和襄王对抗,那是条九死一生的路,如今能安稳度日,难道不好吗?”
安稳度日么?
姜思菀极目远眺,看着这座暗夜中的紫禁城,陷入无边沉默。
另一侧,襄王府。
苏岐跪在堂中,眉目低垂。
李湛坐在首位,往他膝前一指,低声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是一片还未烧尽的纸页,纸上撰着几个稍显稚嫩的方正行书,写的许是一句诗词,或者别的,烈火燃去大半,只凭零星笔画,辨不出具体模样。
苏岐便答:“奴才不知。”
李湛朝他身旁跪着的宫俾抬了抬颚,“你来说。”
“是。”宫俾一拜过后,开口道:“这是奴婢洒扫时,在慈宁宫里的火盆中寻到的。”
“是锦奕的字迹。”李湛声音中听不出喜怒,缓缓道:“西、戎。”
是碎纸上的那两个字。
“陛下年少,学业不宜操之过急。他到底是读了什么书,能写到‘西戎’二字?”
堂下沉默。
他又转而问苏岐:“你这几日待在殿中,连陛下每日习读什么都不知晓?”
苏岐长睫微颤。
秦仲三年,周厉王无道,西戎叛。
是他教过的那句。
他双唇轻唇,出声道:“除去每日批阅奏折之外,陛下还会习读千字文。不过前天,奴才似乎瞧见陛下从邓太傅处下学时,手中拿过一本书。”
“什么?”
“郑樵的《通志》。”
李湛皱起眉,“你真的瞧见了?”
“是。”
“你应该知晓,背叛本王的下场。”
苏岐俯身一拜,“奴才不敢。”
“这几日,慈宁宫中大小事务,务必给本王盯仔细了。”
“是。”
“好了。”李湛靠回椅背,捏了捏眉心,“回去吧,莫让太后起疑。”
苏岐躬身退下。
木门合拢,房中声音顿显模糊,只听见一句不甚清晰的“叫邓舒来见本王”。
苏岐收回视线,转过身。
似乎是在宫中之人抬头的同一时刻,他亦举头而望。
空中浓云滚滚,暗哑一片。
他拢了拢来时新加的外袍。
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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