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面前的二维码页面,黎百岁停下,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陈白突如其来的举动也让黎正清瞪大了双眼。对方并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习惯独来独往,衣着普通言行低调。当初意外得知陈白的真实背景后,黎正清惊讶了半天。
有次他跑完步回到寝室,热得直接脱掉上衣,余光瞥见陈白盯着他的六块腹肌,两只耳朵全红了。
他当时若有所思,后来又不经意地试了几次,确定对方是个基佬,还喜欢他这型的。虽然黎正清只交过女朋友,但还是起了些小心思。但是陈白并不好接近,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俩人才熟稔起来。
可是,明明才刚见面,明明黎百岁不是他喜欢的类型,陈白怎么会主动添加好友?
黎正清对这个小堂弟其实很是厌烦与不屑。原本只是想利用黎百岁显示自己的亲善和周到,因为陈白有次随口提过,他喜欢自己的伴侣会照顾人,现在黎正清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控制不住地神情扭曲,耗费极大的忍耐才压下脸上的阴郁,扯起嘴角挤到两人中间,用夸张的语气道:“干什么干什么!小看我这个做堂哥的罩不了他吗?”
陈白也玩笑道:“你弟就是我弟啊。”
黎正清:“……”
“哈哈……够哥们……”
陈白没察觉黎正清的勉强,他颠了颠手机:“腕子有点酸。”
黎百岁脸上是一闪而逝的羞窘和慌乱,这种绯红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异常瑰丽。他赶紧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乖乖地扫了二维码添加好友。
看两人低头操作着微信,黎正清眉头狠跳了下,但他立即露出一个爽朗的笑:“赶紧走吧,大热天的太晒了。”
接下来黎正清不再开口,三人便没什么交流,走了五分钟,黎正清道:“啊,终于到了。”
黎百岁眼瞳紧紧一缩,抬头,动作有些迟滞。
双层小楼,乱竹掩映。歇山式的屋顶,现代飘窗露台式的屋身,却做了江南园林式的木饰花格,古典和现代的巧妙融合,过了十几年,白墙上斑驳的雨迹苔痕,更添一丝韵味。
“设计得真好,我都想一直住在这儿了……”陈白由衷赞叹。
黎正清呵呵一笑:“就是没啥娱乐,想看电影还得开车去县里。”
陈白苦恼:“也对……”
这时少年经过他身边向前走去。
他真的太瘦了,蝴蝶骨仿佛振翅欲飞,有种惊心的脆弱感,脊背却挺得很直。
少年抬手,手指抚过生锈的院门,细而修长,像冷白的玉雕,搭在锈迹斑驳的黑色铁栏上。一株野牵牛从砖缝里探出,蓬勃的藤蔓缠住了一半的雕花铁门。
五指忽地收缩用力,青筋浮起,仿佛下一秒就要玉碎而坠。
陈白正要上前,黎正清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摇头深沉地叹了口气。陈白眼神微软,这一路上,他有几次觉得黎正清对待自己的堂弟过于随意,有些话似乎不该当着他这个外人说,何况少年刚刚失去至亲,和老家的亲戚也十几年没见面了。
但好像是他太过敏感,黎正清在学校里做事周全替人着想。他提起黎百岁小时候的事,还有黎百岁的父母往事,应该是想缓解多年未见的生疏,免得堂弟近乡情怯。
正想着,突然见少年急退两步,胸口起伏,显得有些惊慌。
“咋了?”黎正清长长叹气,“你一点也没变哎,胆子还是那么小,特别容易受到惊吓。”
黎百岁微微低头,刘海落下的阴影挡住眼里的惊慌:“没事,刚才有只……蜜蜂,已经飞走了。”
“咱这儿环境好,野蜂是挺多的。”说着黎正清替他推开铁门,像个主人似的大步踏进来。
“我爸妈每年都会过来打理,要不然这院子会更加荒废。”
只见里头荒草蔓生,鹅卵小径淹没了一半。倚着围墙的紫竹没人修剪却翠绿葱葱生机勃勃,就是过于茂密显得杂乱。山风拂过,飒飒作响,黎百岁捏紧了手,手指在掌心掐出一排月牙印子。
回到老家后,那些影子似乎变得更多,也看得更清,甚至还看见了模糊的五官。
*
第二天,在亲戚的帮助下,按照当地的风俗黎百岁将父母合葬于一处。
这是黎母撒手前的愿望。
黎百岁全程像个木偶人,极少出声,他低着头不敢乱看,周围人看在眼里,都觉得这孩子命苦,已经伤心得哭不出来了。
起墓人正在敬告魂魄,黎泽兴拍拍侄子瘦弱的背,说:“你爸走得早,这十几年你妈都没回来看过,每年托付我们清明冬至过来烧纸。别怪你妈,她是见不得伤心地。”
黎百岁声音糯糯:“我知道的,大伯……”
他们按照黎母生前的嘱咐,丧礼一切从简。整个流程结束后,已经日薄西山。黎百岁在大伯家吃了顿晚饭,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回家。
村子依山傍水风水极佳,有三分之一的自建房背枕山坡拾级面上。大伯的家在山脚下靠近马路,黎父当年却把房子搭在村子最高处,虽然远离马路不太方便,但是视野开阔安静清幽,能望见村前的白露溪和远处的坠龙镇。
只是苦了黎百岁。他沿着缓坡往上走,家家户户亮起了灯,隐约听见新闻联播的声音,让他心底安了不少。只是随着路径渐深,灯火越来越稀疏。经过那口废弃的水井时,他听到锁链滑动、指甲摩擦石壁的声音,咔啦咔啦……
一声声仿佛敲在耳蜗里,比小时候听到的还要清晰,明明以前只能模糊地感受到……
黎百岁赶紧加快了脚步,转过榕树口时,迎面撞上一个坚硬的胸膛。黎百岁倒退数步,抬头不经意扫过被撞之人的眼睛,不由目露惊恐——
这人一个眼睛里竟有两个重叠的瞳孔,昏暗里泛起暗金色的光。
他咽下嘴里的惊呼,立即移开视线掩饰道:“不好意思。”
接着便低头绕过对方,飞快地跑远了。
张云宗转身看少年奔跑的纤细背影。
暮色四合,雾气从青石板缝间漫起,少年的足音回响在巷子里,渐渐隐没于雾气中。
他扫了扫胸口的衣襟,朝水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