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百岁呼吸急促,他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重瞳之人。
传说中,天生重瞳,非圣即王。
但他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种眼部疾病。而且黎百岁不想招惹奇怪的人和事,所以没有细看就赶紧跑了。
终于,熟悉的铁门出现在黎百岁面前,他望着窗子里透出的光,快速跳动的心脏稍稍平息下来。
上午出门前,他特地留了一盏灯。
黎百岁掏出钥匙,想起昨天站在院门口的情景。
年久失修未有人居的房子,似乎总是发生灵异事件的绝佳场景。当他想要拉开铁门时,地缝里突然钻出一道白色的影子,吓得他不敢上前。之后走进院子里,簌簌作响的竹叶间,又似乎藏着隐秘的窥探。
不过他并未感到恶意。黎百岁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幻觉,这世上没有妖魔鬼怪,只有他该吃药了。
偌大的屋子只有他一人,黎百岁感到一丝无所适从,于是开始收拾卫生。卫生间放着黎伯母之前过来清扫时留下的扫帚拖把,他打开所有的灯,先把一楼的家具擦了遍。
当初黎母只将大门和一楼房间的钥匙交给大伯黎泽兴代为看管。知道他要回来,黎伯母就收拾了一楼的客卧,还搬了一套干净的寝具过来。
他打开二楼的书房,熟悉的陈设让他喉头有些发紧。大部分人都不太会记得很小时候住过的家,但黎百岁却记得清清楚楚。他走进书房,伸手抚过实木书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十几年无人清扫,本该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黎百岁抚过桌面的手指却很干净。
他又走向玻璃门书柜,里头还列着父母当年整理的古镇修复资料,以及成堆地方县志。这么多年过去,按理应该长虫了。黎百岁抽出一本轻轻翻动,竟然没有一丝霉味,反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黎百岁眉头微蹙,将书放了回去重新关上玻璃橱门。转身时,突然察觉背后有道视线,脖子后的发根细微晃动,他感到丝丝的凉意,不由手心出汗,却装作毫无所觉,若无其事地离开了书房。
肯定是这两天太累了,又或许是母亲的突然离世,回到老家触景伤情,他的症状似乎变得更严重了。
黎百岁揉揉眉心,安慰自己山里远离污染,加上门窗紧闭所以没有太多灰尘。
他打开小时候的卧室,也是一样的干净。家具都还在,只是都空荡荡的。四柱床上的蚊帐也被拆了。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藏宝箱,不知道还在不在墙角里,于是挪动书架,回过身时却一下子僵住了。
墙壁上,是一副小孩用蜡笔画的全家福。
爸爸、妈妈、黎百岁,还有另一个小男孩,他牵着黎百岁的手,笑得龇牙咧嘴。
他不记得自己有在墙上画过这幅涂鸦,那会是谁?
是那个因幻觉而产生的哥哥?
黎百岁脸色刷白指尖发麻,颤抖着将书架移了回去,彻底挡住那副涂鸦。
接下来他再也没有心思打扫了,跑进父母的卧室把自己关进衣柜角落,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这是他小时候害怕时躲藏的地方,明明十几年了,似乎还能闻到爸妈身上的气息和熟悉的樟脑味。
屋外一声惊雷,黎百岁颤抖的身体稍稍平息。他抬起脸,竖起耳朵屏吸等待,眼里满是期冀——
“轰隆隆——”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屋顶的黑瓦上,噼噼啪啪像在跳舞。
黎百岁喜欢打雷天,轰隆雷声中,他静静地睡着了。
不知何时云散雨霁。
“嗒嗒、嗒嗒……”寂静里突兀地响起小孩子的脚步声,向卧室缓缓靠近。
衣柜的缝隙原本透进一丝灯光,忽地暗了下来。
夜色漫涌,漆黑一片。
黎百岁醒来时,天已透亮。他爬出衣柜坐在床边发了会呆,想起昨晚没有洗澡就睡了,于是起身下楼。
他习惯性地按了下墙上的开关,卧室倏地变亮。黎百岁盯着头顶亮起的灯,昨晚是谁关的灯?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黎百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应该是打雷跳闸了……
洗漱淋浴后,黎百岁肚子咕噜噜响。昨天黎伯母让他白天到家里吃饭,黎百岁拒绝了,说自己想去风景区转转。
到底还是不自在,也怕麻烦人家。
黎百岁想起父亲的自行车,于是打开储物间,果然还保留着,牵出来试了下,虽然有些生锈但还能骑,不由弯眼笑了起来。
一夜大雨,青石板地面有些滑。黎百岁不敢在村里骑,他牵着车把手,快要靠近水井时加快了脚步,却发现水井前围着五六个村民,有个老婆子还端着瓷碗嘬里头的粥,饶有兴致地听大家的猜测。
“井盖怎么碎成这样?”
“会不会是雷打的?”
“没可能,要是雷打的,井口咋还好好的?”
“可惜喽,这井盖还是文物嘞,我太爷爷的爷爷那会儿就有的。”
黎百岁不由放慢脚步,端碗的老婆子见到他这个生面孔,问道:“谁家的男娃子回来了?”
她身边的老头子抽了口旱烟眯眼道:“是泽霖那个外地媳妇带走的娃子吧?”
一个中年男子道:“昨日儿敲锣打鼓的没听见?”
“噢,我晓得嘞,娃子可怜哟。”老婆子走到黎百岁面前,从围裙兜里摸出两颗杏子,“老婆子自个儿种的,拿去吃。”
黎百岁还来得及拒绝,杏子就被放进车篮里,只好道:“谢谢阿婆。”
和对方道别后,黎百岁慢慢走出坡道。看着车篮里两颗可爱饱满的杏子随着震动互相挨挤,忍不住嘴角弯起,心情跟着轻松明媚起来。
草坡下传来“哗哗”的水流声,黎百岁心里一动,把自行车停在路口走到溪边,蹲下来打算洗一下杏子。
昨夜大雨,溪水上涨,水流湍急了不少,不过还是很清澈。黎百岁才伸出手就惊了一跳,手里的杏子“扑通”两声滚进溪里,瞬间就被冲走了。
被溪水漫过的草叶间,一只背着布袋的金色青蛙揪住叶片,被迅疾的水流冲得左右飘荡,小金蛙正眼泪汪汪地瞅着黎百岁。
不要问为什么在水里还能看出眼泪汪汪,黎百岁就是瞧出了那双黑豆眼里,满是人性化的神情。
他呆愣几秒,怀疑自己又神经过敏了,于是用力闭眼又睁开。
不是幻觉,金灿灿的青蛙,还挎着个红色布袋……
这是干啥,金蛙上学吗?
黎百岁风中凌乱,忽然一个浪花打来,小金娃瞬间被冲脱了爪,眼看就要被冲走,黎百岁眼疾手快拦住了它,然后就浑身石化瞪着小金蛙紧紧地扒拉着自己的掌心,小黑豆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黎百岁像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僵硬地虚握着小金蛙,小心翼翼将它放到草地上,接着就猛地站起来拔腿狂奔。
小金蛙两只前爪扒拉着细长的草叶探出头,朝黎百岁踉跄离去的背影“呱唧”了两声。
远处,黎百岁惊魂未定地盯着掌心,小金蛙的肚皮滑腻而柔软,黎百岁抓住自己的手腕,突然有点崩溃。
他原地转了两圈,看到稻田里的水还算清澈,于是蹲下来掌心贴着水面压了两下,然后赶紧甩了甩,这才心有余悸继续上路。
可惜阿婆的杏子没吃着,想起那酸酸甜甜的滋味,黎百岁不由口齿生津……
八月正是当地旅游旺季。
黎百岁经过古镇游客中心时,发现人流太多就打了退堂鼓。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曾骑着自行车沿后山一条水泥盘山路带他游湖,便下车拿出手机查了下地图,确定那里还是未开发区,正要调转反向,一个老头儿突然跌倒在他面前不远。
周围游客人来人往,却没有人上前扶一把。黎正清跟他提醒过,有些地痞老头专挑游客碰瓷,让他注意点。但老头倒地的脸正对黎百岁,肉眼可见的失掉血色,干瘪的嘴巴张合着,却没发出声音。
他心里陡然一惊,直觉不是骗子,但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打开手机录音,这才跑过去将人扶起。
老头儿起来后脸色恢复了些,对黎百岁鞠了个躬摆摆手,像是与他挥别就自己朝着古镇入门走去,淹没于人群之中。
黎百岁在原地愣了几秒,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自行车骑了半小时,黎百岁终于见到宁碧湖。
“爸爸,宁碧湖为什么叫宁碧湖?”
“宁碧湖在古时侯叫作坠龙湖,爸爸今早给你看过地图的,是不是很像一条蜿蜒雄踞于群山之中的巨龙?”
“像!那什么要换名字呢?”
“传说以前这里全是险峻的大山。有一天,一条巨龙掉了下来砸出一个天坑,后来就形成了山泽大湖,大家就把这个大湖叫做坠龙湖,爸爸修的那个镇就叫坠龙镇。但是大家又觉得坠龙听着不吉利,正好咱们这里属于宁碧县,干脆就叫宁碧湖啦。”
“爸爸好厉害啊,懂得好多哦。”
“多读书就会很厉害哦。好啦,爸爸要冲啦,抓好喽!”
“啊——哈哈哈哈哈哈飞喽~”
儿时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
山风从湖面刮来,吹起黎百岁的刘海。他奋力地蹬着脚下的踏板,衣服鼓起,像只白色的鸟,似乎就要飞起来了。
但是他没吃早饭,很快就力气耗尽。黎百岁却依旧气喘吁吁地蹬着,心脏快要跳出喉咙,阵阵耳鸣,肺部难受得要爆炸,他却感到了一种释放和畅快。
黎百岁张了张嘴,压抑了十几天的痛苦终于喊了出来。
“啊——!”
喊声回荡在空谷,黎百岁仰起头张大了嘴,泪水渐渐上涌,濡湿了少年浓长的眼睫。
身后忽然传来轰鸣之声,很快,一辆黑色越野出现他身侧。黎百岁吓得赶紧擦了擦眼睛往边上靠去。
半开的车窗全部降下来,露出一张嚣张的脸。
“傻逼啊你,吼什么吼?”对方打了个嗝,黎百岁这才注意到他脸颊两坨醉红,立即停了下来。
没想到对方开出一段距离后也停下来,久久没有动静。黎百岁犹豫了下,不想多管闲事,而且想到自己发泄大吼被别人听到还被骂作“傻逼”,不由羞愤交加。
他使劲蹬了下自行车,想要快点离开这里。经过车窗时,眼角瞥到对方正在通话,对着手机破口大骂。
他又加快了些速度,这时又听到那辆车的声音,他尽量贴着山壁。身后的轰鸣越来越响,转弯时对方也没减速,这时黎百岁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高高地飞了起来,他看到旋转的山峰和湖面,在失重的眩晕下狠狠摔在地上。
他该失去了意识才对,可黎百岁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体躺在水泥路面上,呈现扭曲的姿态。
撞死他的人过了会儿才下车,脚步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原地抓狂地揪着头发,突然蹲下来扛起他的身体,摇摇晃晃走到路边,将他往山谷下的湖水丢去。
视线再次眩晕,他似乎又回到了身体里,满眼都是一碧如洗的天空。
昨晚刚下过一场雷雨。
“扑通——”
身体坠入冰凉的湖水,阳光透过水面洒进碧绿的湖水里,光影斑驳。他在不断下沉,渐渐沉入黑暗的湖底。
就要这么死了吗?
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家里只剩他一个人。
一个人太难受了……
就要这么死了吗?
一个人死在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