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百岁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能吧……我妈怎么可能是龙?”
沧鳞眼里浮起一层阴翳,他没有回答黎百岁的疑问,绕着房间飞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扇磨砂玻璃做的推拉门前。
沈兰心卧室里有单独的卫浴,黎百岁从没进去过。两人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但彼此从未踏足过对方的私人空间。
他记得离开家乡后,有次夜里发噩梦,他抱着枕头打开沈兰心的房门,对方却不在床上。这时浴室门打开,水气缭绕间,沈兰心披散着湿发,说:“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擅自进来。”
黎百岁其实不太记得沈兰讲这话的神情,那张脸是模糊的,隔着水气,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进过沈兰心的房门。
上个月对方心仓促离世,黎百岁浑浑噩噩,殡仪馆都是殷阿姨帮忙联系的,等有人往他手里塞了沈兰心的骨灰罐,他抱着骨灰回家,囫囵睡过一觉,第二天就出发回宁碧县了。
黎百岁环顾整间卧室,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太干净了,干净整齐得简直有点空旷。
书桌上只有电脑,那些平时堆得到处都是找都找不到的古建筑资料,规规整整地锁进了玻璃书柜里,床上也只铺了凉席,仿佛沈兰心知道自己那天要走,于是离开前,抹去了所有的生活痕迹。
黎百岁眼里开始溢出慌乱,他走到沧鳞身边,咽了口唾沫:“里面有什么?”
沧鳞:“里面的气息最浓郁。”
黎百岁指尖颤了颤,猛地握住门把手用力推开。
盥洗台和毛巾架空无一物,宽敞的浴室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型浴缸,顶得上外头两张床。
沧鳞飞到浴缸上转了圈,回身对黎百岁道:“那条龙平时应该就睡在这里。”
“真的是龙?”黎百岁止不住的精神恍惚头晕目眩,“我妈怎么可能是条龙?那我哥突然消失了,她怎么会不知道?”
沧鳞尾巴卷住浴缸上的水龙头,引水冲刷整个浴缸:“你身上没有龙族的血,应是哪条龙附身在你妈身上。”
“附身?”黎百岁脸色刷的惨白,“那、那我妈呢?”
“自然早就死了。”
“早就死了?”黎百岁不可置信地重复,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他忽地想起一些细节。
当初车祸,黎父还没送到医院就重伤身亡。他被护得好好的,只有额头碰伤了,呆愣愣地站在手术室门口。医生抢救了三小时,沈兰心一度心跳停止,最后抢救过来医生出来第一句就是“奇迹”。接到警察电话赶过来的伯父伯母,都说沈兰心是放不下黎百岁,才从阎王殿里挣了回来。
是那时附的身吗……
像是找到了线头,轻轻一扯,顿时扯出越来越多的细节和线索。
父亲葬礼后,沈兰心毫不留恋带着他离开两人共同建造的家,一走便是十几年,原先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也只以为,沈兰心是太过伤心见不得有关黎父的旧物旧人。但是仔细想想,这种理由根本站不住脚。
似乎也是从车祸那天起,沈兰心再也没有抱着他一起睡觉,更没有睡前故事。虽然吃穿用住好过以往,但在黎百岁心底深处,一直有道微弱的声音在告诉他,妈妈已经不能毫无芥蒂地面对他,所以再也无法搂着他拍着他的背,轻轻地哄他睡觉。
是他害死了爸爸。
他不止害死了爸爸,原来这十几年养大他的根本不是妈妈,妈妈也被他害死了。
黎百岁转身向外走去,似乎陷入了魔怔,琥珀色的眼瞳里,阴影像打翻了的墨水,渐渐弥漫开来。
沧鳞原本打算洗掉浴缸里残余的气息,正要往水里摆尾巴,见黎百岁脚步虚浮,背影失魂落魄,于是飞到他面前。
“像你这种命格与体质,注定亲缘浅薄无人照顾,历来都是短命鬼。正如珍宝落于世间,天道是要收回的。”沧鳞尾巴卷起又甩开,纠结又烦躁地拍着空气,“我原先就觉得你身上的封印有些熟悉,看来出于同族之手,应是那龙族借用你母亲肉.身,便帮你封印了灵炁。不过现在有了我,贼老天别想收回你。总之,你莫要多想。”
黎百岁摸摸胖青的圆润的小脑袋:“谢谢你沧鳞。”
他回头看了眼巨大的浴缸,脸上浮起恍惚的笑:“你要是喜欢的话,这浴缸以后就归你了。我有点困,洗漱一下想睡觉了。”
沧鳞一时哑然,看着黎百岁走出浴室。他原地转了个圈,心里一阵没由来的烦闷,像被棉花堵着,简直莫名其妙。
心中燥郁无法疏解,关键是找不出缘由,沧鳞一头扎进浴缸里,来回游曳“哗啦啦”吐出一串泡泡。往常他在水里转个几圈,不论身体还是心情,都会舒畅不少,这次一点作用也没有。
水花四溅,沧鳞猛地窜出水面。
“都怪这里有其他龙族的气息。”沧鳞骂骂咧咧,摆起尾巴晃到黎百岁屋里。原本以为对方应该正在洗澡,没想到少年趴在床上,脸埋在臂弯里,肩胛骨安静地栖伏着,像是收拢了翅膀的小雀。
沧鳞闻到微咸的水汽,他缩小又缩小,变得只有手掌长,无声落到黎百岁肩窝处,将自己团成一小圈。
“我刚才话还没讲完,你个小小凡人竟敢无视本尊。”
“算了,本尊不与你计较。”沧鳞清清嗓子,“龙族附于凡人新死之身,多半会施法模糊所附之人前尘因缘,不可能将你带到身边养大徒添惹凡尘因果。更何况你是灵华琉璃身,对方既然选择将你留在身边抚养长大,却放着好好的灵炁不用,反而封印起来。这里面或许有其他的隐故……”
他说到后面语调渐慢,黎百岁果然动了动,只是没有抬头,臂弯间传出闷闷的鼻音:“会是什么隐故?”
“唔,等我可以回上界了,要是闲着没事干,就帮你找找那条龙,她应该知道些什么。”沧鳞说完,偷偷地观察黎百岁。趴着的少年忽然动了,将他拢到胸前蜷缩起来,闭着眼道:“找不到也没关系……”
沧鳞被整个拢在手掌和心口之间,抬眼瞧了瞧黎百岁泛红的眼角,仿佛白玉沁出两抹红,而长长的眼睫犹带湿意,更显乌黑浓密。
沧鳞鬼使神差地伸出蛇信,快要碰到那犹似春露沾湿的眼睫时,又一副受惊似的缩了回来。
一定是因为想吸灵炁了,沧鳞默默地团紧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