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1章 边疆的夜

“可是我却不中用,才上场了几天,就落得这副模样……亏得我长了这么高,我谎报了年龄登记兵都不知道……”

谌凌烟的心揪揪地痛,没再搭话,年轻士兵也安静地躺着。谌凌烟麻利地为年轻士兵搽好了药,为他盖好被子,收拾完药盘正要离去,却被年轻士兵叫住了,“小哥,请等等……”

“怎么了?”谌凌烟疑惑地回头。

年轻士兵笑了一下,却是璀璨,“我叫何箫。我每时每刻都在忍耐,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但是我希望我死后,能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名字,最好可以记住我。”

在边疆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伴着医馆里弥漫着的草药味和血腥味,谌凌烟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索性掀了被子,到外面去走走。医馆里专门腾出了一间房间住人,除了部分人晚上值夜照顾伤者外,其他人都住在这里。里面是大通铺,说是大通铺,其实也只是在地上铺上厚厚的干草,所有人都睡在地上,一床薄被也是几个人一起盖。

谌凌烟起身时,看到整个房间里的人都睡得横七竖八,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旁边躺着的是青丰,这是三日来他第一次合眼,睡得酣香,谌凌烟轻柔地将被子盖在他身上。这薄被是他去挑来的,不大,只能供两个人盖。谌凌烟明白,他是顾及自己女儿身,免于和其他男子同盖一被,便挑了这两人被。刚入夜时他还盖着腿,后来大家渐渐都睡去了,他就规规矩矩地躺到一侧,把被子全留给了自己。

谌凌烟越过他,踮起脚往外走。路过外面的伤者房间,听到里面一声接一声的痛苦呻吟,谌凌烟沉闷的心情又蒙上一层灰色。

刚一出门,谌凌烟便打了个寒颤,边疆的夜真冷。谌凌烟在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抬头看那一弯冷月,是错觉吗?感觉边关的月亮都带着萧索的杀意,银晃晃的带着金属质感,似乎是一把泛着寒光的弯刀。

谌凌烟环顾四周,这一条街几乎都是医馆药房,白日里忙进忙出没注意,晚上才看到每一医馆药房外面都贴了张纸。谌凌烟走近自己做事的医馆,看了看门外贴的纸,原来上面粗略记载着士兵受伤的人数和时间,以及死亡的人数和时间。看着这些血淋淋的数据,谌凌烟有些心惊。

回身又坐回了台阶,看到街上有的医馆还灯火通明,是在抢救哪个伤兵吗?

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谌凌烟想起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何箫。四肢筋骨尽断,体力五脏六腑饱受马蹄摧残,如果能够活下去,大半辈子也只能躺在床上,身体的折磨是其次,最难熬的是内心的煎熬与惶惶。还有更多的人,是在战争中死去了,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何箫的双亲在战争中惨死,他的家在战争中被毁灭,可这世界上何止一个何箫,战争让更多的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谌凌烟迷茫地看着那灯火通明的一间医馆。战争不过是高位者的权术游戏罢了,为了争夺一些短暂的利益,而让普通的子民一批一批去送死。比如欧阳致远的这一场策划,这场战争就是为他而生。为了他能够登上高位,三国的普通士兵为他去死,三国的普通家庭为他被拆散。如果他没有丧生,如果有朝一日他能够登上皇位,那这个位子下又有多少鲜血与泪水?这场无谓的战争,不过是寥寥几个人的心计,却陪葬了数不胜数的普通黎民。

一阵凉风吹来,谌凌烟觉得浑身似乎冷透了。甩甩脑袋,谌凌烟起身往屋里走,突然屋里的灯却亮了,一个人端着灯把守伤者的几个人叫醒,小声道:“那个小兵死了,我们快把那儿收拾一下。”

“哪个小兵?”地上的人睡得迷迷糊糊。

“就是前几天送来的那个,差点被马踩死的。”

地上的几个人悉悉索索地穿着衣物,嘴里嘟囔着:“马上就好,马上……”

谌凌烟如遭雷击,久久地停在门槛外。几个人利利索索地抬着裹了白布的何箫出去,因没有用担架,所以有些颠簸,何箫的脸露了出来。谌凌烟正巧看见,却是一片宁静安详,他是解脱了吧,他是去和父母团聚了吧。很快,几个人就与谌凌烟擦身而过。

谌凌烟感觉脸上湿漉漉、冰冰凉的,伸手一摸,却是早已泪流满面。控制不住情绪,谌凌烟跌倒在地,趴在高高的门槛上失声痛哭,何箫,他才十四岁,还那么年轻……谌凌烟抹了抹泪,看见街道尽头消失的几个人的身影,起身追了上去……

几个人将何箫抬到了一个满是坑包的山上,匆匆掩埋好便下了山。谌凌烟从黑暗中走出来。

这里大概是一片专门用来埋葬死亡士兵的坟堆。整片山头挖了大大小小的坑,小坑埋一人,大坑埋几人。谌凌烟徒手刨出何箫,将他背到了一块风水好的地方,放进坑中,使他平躺。他还是那么安详,似乎嘴边还带着笑,是见到了父母了么?

将白布徐徐盖过他的脸,谌凌烟闭了闭眼,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何箫,我会记住你。

掩埋了何箫后,谌凌烟呆坐了许久。天边泛起一线鱼肚白,谌凌烟起身将手上刻了字的木头插到何箫坟头,上书:何箫之墓。

没有香烛,没有纸钱,没有酒,何箫,你一路走好。

当谌凌烟失魂落魄回到医馆时,青丰已经急得团团转。“你去哪儿了?”

“我……我去悼念一个朋友。”

青丰有了愠色,“你下次离开前,能不能和我打个招呼?”

谌凌烟看了他一眼,无力争辩,径直往门内走去,大致洗漱一番,开始一天的工作。而何箫的床位,已经有新的伤者躺在上面,就好像他一直就躺在那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叫何箫的人在昨晚死去。

无精打采地忙活一天后,青丰实在是忍不住自己的急脾气,把谌凌烟拎到街道暗处,低声吼道:“你不要忘了,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谌凌烟无力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