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素和熙所料,父皇并未就此收手,七日后,久违地着人传密信于他,痛斥他卖国求荣,忘恩负义?,规劝他迷途知返,回头是岸。
卖国求荣,忘恩负义?……
他看着密信面无表情,少?顷,勾唇一笑。
他若是卖国求荣,父皇便是卖子求荣,至于父皇所谓的恩、义?完全建立在他有可用之?处的基础上,倘若当时他腺体受损后,庆平帝并未逼着他和亲,他定然已?经被父皇废去太子之?位了,现下会是何?等?处境?被当作利器征战于前线么?被视作残废赶出宫阙么?
他将手中的密信撕作了碎片,又与裴玉质一般,就着烛火,一片一片地烧得一干二净,一如他对于父皇的敬爱。
奉旨和亲之?初,他以为?这乃是权宜之?计,有朝一日,父皇定会将他救回云麓。
幸而他并未坐以待毙,否则,他与裴玉质恐怕早已?成为?严家的刀下魂了。
现如今,他对于父皇天真的期待已?然消失殆尽了。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紧接着,出了营帐,径直去见了薛暝。
薛暝正?挑灯研究着战略,见得他,笑道:“皇后殿下此番夜访有何?指教?”
素和熙不容反驳地道:“本宫限你半柱香内集结五千人与本宫一同夜袭。”
夜袭当然算不得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但?父皇必定料不到他收到密信不久,便对云麓出手。
眼下,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快些结束战事,尽量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薛暝受虎符所迫,不得不听命于素和熙。
半柱香后,士兵集结完毕。
素和熙望着薛暝道:“云麓军队驻扎之?处易守难攻,由本宫突袭,而你负责追击残兵败将,薛暝……”
他顿了顿:“望你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减少?杀戮。”
在薛暝眼中,素和熙无血无泪,犹如一把利剑,可从眼前的素和熙身?上,他却窥见了一丝柔软。
他一直在为?自己间接害死了不计其数的无辜百姓而忏悔着,闻言,颔了颔首:“末将记下了。”
“多谢。”昏晦中,素和熙坐上骏马,扬声道,“出发。”
尽管云麓的驻地易守难攻,但?因疏于防范,素和熙稍稍费了些功夫,便已?率军闯入了驻地。
这驻地曾是他的驻地,对于地形,他了若指掌。
这驻地中,统共有一万七千人,乃是云麓的先?头部队。
而素和熙方统共只有五千人,连对方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两个时辰后,素和熙已?占领了驻地,瞧着一地的尸身?发怔。
过去的两个时辰内,他杀了不少?人,其中不乏他曾经的同袍。
他盯着自己双手上的血污,惊恐地暗道:玉质倘使看见孤这副模样,是否会浑身?瑟瑟?惧怕孤一身?血腥,满手人命?
思忖间,他一身?空门,被一杆银枪/刺入了左腹。
他回过神来,一掌劈断了银枪,即刻抬目一扫,偷袭者果不其然乃是殷澜。
殷澜弃了银枪,飞身?离开。
素和熙施展轻功,追击殷澜。
殷澜轻功不俗,三里之?后,素和熙方才追上了殷澜。
素和熙挡住了殷澜的去路,了然地问道:“是父皇命你杀了本宫么?”
殷澜颔首道:“太子殿下所料不差。”
素和熙指着殷澜的心口道:“你的伤口裂开了,还是快些去养伤吧。”
殷澜血液流逝,体力不支,低声道:“太子殿下,陛下绝不会收手,太子殿下如若当真打算归顺于吟月,莫要对云麓心慈手软。”
“并非归顺,而是出嫁。本宫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但?云麓毕竟是本宫的故国。”素和熙言罢,不再理会殷澜,转身?离开。
银辉洒落,铺陈开去,将蔓延的荒草照得无所遁形,更为?无所遁形的自是形单影只的素和熙。
素和熙并不在意左腹的伤口,举目四?顾,一时间,不知自己该当往何?处去。
他已?回不得云麓了,而回吟月则会耽误了裴玉质。
在薛暝提及天乾身?死,彻底标记便会失效前,他未曾想过此事,他只想着待凯旋后,与裴玉质相?守,毕竟他已?彻底标记了裴玉质,不管裴玉质是否心悦于他,裴玉质都只能?与他云雨。
但?现下他却在想只消他这副肉身?消亡,裴玉质便能?拥有再次选择天乾的机会。
如裴玉质那般出众的地坤何?必屈就于他这个残废的天乾?
且裴玉质本就无心于他,裴玉质仅仅是喜欢与他亲热罢了。
这大抵是因为?他与裴玉质初试云雨,且他彻底标记了裴玉质的缘故。
健全的天乾能?教裴玉质尝到信香交融的滋味,亦能?教裴玉质怀上身?孕。
裴玉质时常盯着肚子发怔,他却无法满足裴玉质的愿望。
是以,他应该给予裴玉质再次选择天乾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地向南走?,从左腹窟窿处流淌下来的血液“滴答滴答”地向下坠落,毫不留情地沾污了荒草。
向南,裴玉质在南方。
向南,回到裴玉质身?畔去。
向南,对裴玉质表白心迹。
向南……
为?何?要向南?
他停下脚步,转而踩着自己的血迹一步一步地向西去。
无论如何?,他须得为?裴玉质赢得这场战争,以保裴玉质江山太平。
裴玉质尚且过于弱小了,他绝不能?让裴玉质孤立无援。
素和熙如是想着,继而施展轻功,回到了驻地,与吟月将士汇合。
接下来的一月间,他身?先?士卒,用尽了手段,终于收服了吟月的将士们,与此同时,他几?乎日日都是一身?血腥味。
他逼着自己不许再想裴玉质,免得裴玉质被他的一身?血腥味玷污了,连裴玉质寄予他的书信,他都不敢展开。
一日又一日,每一日皆是煎熬。
一日又一日,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在想自己究竟要何?去何?从?到底何?处才是他的归处?
又半月过去了,在云麓与吟月的战争中,吟月终是取得了优势。
他清楚至多再过十日,战争便该结束了,而他可以凯旋了。
不过凯旋了又能?怎样?
凯旋并不能?改变他乃是一介残废的事实。
作为?一介残废,他应当有自知之?明,不该占着皇后的位置不走?,不该缠着裴玉质不放。
果然,十日后,他见到了云麓的使臣,使臣要求与他和谈。
他淡淡地对使臣道:“除非云麓国君亲临,否则本宫不会答应和谈。”
可是父皇拒绝了他的要求。
一月后,他兵临城下,凝视着熟悉的城郭,不由发笑。
如此容易便到了云都——他奉旨出嫁的云都。
他离开云都之?际,满腔仇恨,而今重返云都,心下却是百味陈杂。
他一抬首便瞧见了父皇,父皇立于城墙之?上,满面愤慨。
父皇现下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吧?
那又如何??
少?时,他收到了和谈的请求。
他命人于云都城下,设了一营帐,用于和谈。
半个时辰后,父皇带着近卫步入了营帐。
通过层层叠叠的白骨得来的和谈终是开始了。
素和熙孤身?一人,坐于父皇面前,望着父皇道:“本宫和谈的条件有三,其一,本宫会率军退出云麓,但?父皇须得保证子子孙孙皆不会主动侵犯吟月;其二,两国通商,互利互惠,至于具体的通商条约可押后再细谈;其三,万一陛下——裴玉质有难,望父皇出兵救援。”
父皇疑惑地道:“你究竟有何?谋划?”
素和熙平静地道:“本宫并没有什么谋划,本宫不过是想让两国和平相?处罢了。”
父皇又问道:“裴玉质万一有难,你自己救便是了,何?必要朕出兵救援?”
素和熙但?笑不语,片晌,补充道:“庆平帝所定下的和谈条约作废,被吟月侵吞的土地将尽数归还于云麓,云麓亦不必再向吟月上供。”
父皇这时候才发现素和熙瘦了许多,且面色苍白。
“熙儿。”他唤了一声,“你可是受伤了?”
素和熙含笑道:“对,本宫受伤了,伤了腺体,成了无用的废人,再也不是父皇引以为?傲的儿子了。”
“朕……”父皇为?难地道,“朕实在是没法子,才会逼你和亲。”
“本宫甚是感谢父皇逼本宫和亲,不然,本宫此生怕是无法遇见心悦之?人了。”素和熙目中柔情似水,“本宫心悦于玉质。”
父皇叹了口气:“美?色误人。”
素和熙摇首道:“并非美?色误人,而是本宫想被美?色误,父皇理当明白,当父皇认定本宫乃是废人,将本宫视为?弃子,决定答应庆平帝让本宫和亲的那一日起,本宫与父皇便不是一条心了。”
父皇低首致歉:“对不住。”
“没什么对不住的,没有父皇的逼迫,本宫如何?能?与那般好的玉质成亲?”素和熙知晓父皇平生从未向任何?人致过歉,须臾,他收起柔情,面色肃然,“父皇,你可答应本宫的条件?”
父皇确认道:“你当真只有这三个条件?”
素和熙颔首道:“对,本宫当真只有这三个条件。”
父皇发问道:“万一裴玉质有难,你不怕朕非但?不出兵救援裴玉质,反而趁机占领了吟月么?”
素和熙微微一笑:“本宫想相?信父皇一回。”
这仅仅是他的说辞而已?,对他起了杀心的父皇如何?信得过?他只是放心不下裴玉质,想为?裴玉质多做打算而已?。
待和约定下,即便父皇毁约,作为?一国之?君,至少?不会要了裴玉质的性?命吧?
父皇思忖良晌,道:“朕答应你的条件。”
素和熙站起身?来,朝着父皇道:“本宫这便退兵。”
话音落地,他并未再看父皇一眼。
这一回,他离开云都,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亦再也不会见到父皇了。
他将要回到裴玉质身?边去了。
然后,他便要离开裴玉质了。
一日又一日,他变得愈发消瘦。
一十三日后,他终于又回到了裴玉质所在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