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和熙恋恋不舍地回首望去,父亲偏巧映入了他的眼帘,父亲正在酒楼上与三五好友高谈阔论,怀中还拥着一卖唱的女子。
父亲亦偏巧抬起了首来,不知是没瞧清他的面容,亦或是浑不在意,父亲面色不改,随即低下了首,去饮女子递来的佳酿。
裴玉质见状,不发一言。
素和熙不再?回首,转而埋首于海棠怀中。
直到出了城,裴玉质方才落于地面。
素和熙耳侧没了呼啸的风声,深知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突地抱紧了海棠。
裴玉质的本体适才被烧去了十之?八/九,浑身发疼,被这般抱着实在难受,但他并未作声。
好一会儿,素和熙怯生生地抬指写?道:我只有你了。
“我绝不会抛弃你。”裴玉质欲要将素和熙放下,素和熙非但不肯,反而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弹指间,素和熙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衫被染红了。
他怔了怔,满面茫然:我受伤了?
裴玉质摇了摇首:“你并未受伤,你可否先松开我?”
素和熙迟疑良晌,方才松开了海棠。
他生恐自己被海棠抛弃,遂目不转睛地盯着海棠不放。
裴玉质施了个障眼法,让自己与素和熙身上的血腥不被旁人所见,才向着素和熙伸出了手去:“我们先找个栖身之所吧。”
素和熙瞧着海棠的手,战战兢兢地将其握住了。
海棠曾说过要他将其当作阿爹或是阿娘,但在他的记忆当中,不管是阿爹或是阿娘都不曾牵过他的手。
他是个不被期待的孩子。
裴玉质揉了揉素和熙的发丝:“走吧。”
素和熙以自己的额头蹭了蹭海棠的掌心?,继而唤道:“阿爹。”
他乃是个哑子,在他坚持不懈的努力之?下,“阿爹”与“阿娘”这两个称谓听起来才没有那么古怪。
裴玉质登时百味陈杂,他虽然想代替素和熙的双亲,将素和熙抚养长大,但听素和熙唤他“阿爹”委实是无所适从,毕竟他曾无数次与其他世界的素和熙翻云覆雨,眼下甚至还怀着素和熙的骨肉,不过,换个角度想,素和熙愿意唤他“阿爹”,说明正在努力地放下不负责任的双亲。
素和熙端详着海棠,少时,颤抖着手指写?道:你不喜欢我唤你“阿爹”么?
裴玉质慌忙否认道:“不,我是太感动了。”
素和熙狐疑地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裴玉质解释道,“我从不骗小孩儿。”
素和熙乖巧地道:嗯,我相信阿爹。
裴玉质松了口气,带着素和熙找到了一户农家,向其租了一间带院子的屋子。
——他身上怀揣着系统001给予他的一百两银子,足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生计。
这屋子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
裴玉质牵着素和熙的手,将这屋子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后,才进了里间。
素和熙不明所以地看着海棠上了床榻,盘足而坐,甚是奇怪。
裴玉质叮嘱道:“我受了伤,必须运功疗伤,你莫要外出,以免发生意外。”
却原来,自己与海棠衣衫上的血液竟是从海棠体内流淌出来的,对了,海棠被那坏蛋烧着了,浓烟滚滚,呛人至极,即便海棠并非凡人,亦不可能毫发无伤。
素和熙咬了咬唇瓣,双目生泪,写?道:对不起,都是我的过错。
“勿要自责。”裴玉质阖上了双目,须臾,突然想起一事?,睁开双目,捉了素和熙手,于其掌心?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裴玉质,我唤作‘裴玉质’。”
玉质,这海棠妖如其名,有着一副好容貌。
不久前,他与裴玉质在村中打听可有闲置的屋子,期间碰见了几名女子,皆对裴玉质暗送秋波。
裴玉质如若愿意,再?过不久,他便会有阿娘了。
他未来的阿娘会是什么模样?他会不会讨她喜欢?
应该不会吧?
一则,他乃是个哑子,无人会喜欢哑子;二则,他并不讨喜。
他看着裴玉质双目紧阖,头顶心?冒出热气来,不敢妄动,只上了床榻,用双手虚虚地环着其腰身。
约莫一个时辰后,裴玉质掀开了眼帘来。
“熙儿。”他唤了一声,见素和熙仰起首来,抚着其后脑勺道,“饿了吧?”
素和熙颔了颔首,又听得裴玉质道:“你且先出去吧。”
他踟蹰了片晌,才穿上鞋袜,出了门去。
待素和熙出去后,裴玉质剥尽了身上的衣衫细看,他身上的外伤已痊愈得七七八八,但内伤很是严重。
素和熙唯恐裴玉质趁机抛弃他,溜到屋外,以指尖戳破了窗户纸偷窥。
见裴玉质宽衣解带,他顿时怔住了,这便是妖怪的身体么?除了各处的尺寸较自己大一些,似乎与自己没有什么区别。
非礼勿视。
他猛地回过首去,脑中却浮现出了一词——肌骨如玉。
未多久,他便看见了裴玉质,裴玉质换了一身衣衫,对他笑:“我带你回城里用晚膳吧。”
他不知何故有些心?虚,不敢看裴玉质的双目。
裴玉质当然发现了素和熙适才的举动,亦清楚这举动是出于不安,并未点破。
素和熙主动牵了裴玉质的手,低垂着头。
裴玉质指尖一点,素和熙便换了一身衣衫,并改了一副容貌。
一进得城,却见城内人心惶惶,到处都流传着素和府的三少爷被成了精的海棠掳走了的消息,诸人皆道那三少爷定然已被那海棠妖拆骨入腹了。
裴玉质面色如常,寻了一客栈,要了一桌子的菜肴。
素和熙一面吃着东坡肉,一面瞧着裴玉质,心?道:我巴不得这妖怪被吃掉。
裴玉质奇道:“我面上沾了什么?”
素和熙摇了摇首,乖乖地埋首用膳。
用罢晚膳后,裴玉质又买了些点心,方才牵着素和熙回去了。
天色已经暗了,素和熙年纪尚小,一回到小屋,便有些犯困了。
裴玉质烧了水,注满了浴桶,向着素和熙招手道:“熙儿,过来沐浴。”
素和熙到了浴桶前,扭扭捏捏地不肯脱下衣衫。
裴玉质会意,摸了摸素和熙的头:“你自己洗吧。”
而后,他便去里间打坐了。
素和熙沐浴罢,到了裴玉质身畔,唤道:“阿爹。”
裴玉质尚未习惯被素和熙唤作“阿爹”,顿了顿,方才睁开双目,变出了干爽的细布来,为素和熙擦拭发丝。
“阿爹。”素和熙抬指写?道,我能与阿爹一道睡么?
裴玉质望着又瘦又小的素和熙,颔首道:“好。”
待将素和熙的发丝擦干后,他自去沐浴了。
素和熙上了床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爹与阿娘,阿爹大抵不会管他的死活吧?那么阿娘呢?阿娘听说了他被妖怪掳走的消息后,会如何做?会立刻赶回来救他么?
裴玉质身着亵衣、亵裤,见素和熙时而微笑,时而阴郁,伸手将其拥入了怀中,柔声道:“睡吧。”
他从未与年仅八岁的素和熙同床共枕过,有些不自在。
素和熙发觉裴玉质身体微微僵硬,可怜兮兮地写道:阿爹不喜欢我么?
裴玉质答道:“我只是不曾与你这样小的小孩儿同榻而眠过,生怕压着你。”
素和熙松了口气:压着我亦无妨。阿爹还疼么?
“还好。”裴玉质弹指灭了烛火,“睡吧。”
素和熙不敢抱太紧,害怕自己弄疼裴玉质,又不敢抱太松,以免自己被裴玉质抛弃。
他没有家了,如果裴玉质也不要他,他就会变成流浪儿。
但于裴玉质而言,他无异于负累吧?
两相为难之下,他将自己的左手五指嵌入了裴玉质的指缝,扣紧。
裴玉质轻抚着素和熙的背脊,忽而被素和熙的指尖抵上了胸膛。
面对小小的素和熙,他当然生不出遐思来,即刻意识到素和熙有话要说。
果然,紧接着,素和熙一笔一划地写道:离我及冠尚有一十二年,阿爹倘使觉得我是个累赘,提前吃掉我便是了,勿要抛弃我。
裴玉质肃然道:“我绝不会抛弃你,亦不会提前吃掉你。”
多谢阿爹。素和熙收回手,良久,方才沉入了梦乡。
接下来的一月间,裴玉质不是在准备素和熙的一日三膳,便是在运功疗伤。
一日,素和熙一手扯着裴玉质的衣袂,一手写?道:李家姑娘是否会成为我的阿娘?
裴玉质愕然地道:“你为何会这么想?”
素和熙回道:阿爹与李家姑娘非常亲近。
裴玉质回想着自己与李家姑娘的相处,失笑道:“我不善厨艺,所以才向李家姑娘请教,李家姑娘不会成为你的阿娘。”
不过李家姑娘并不这么认为,日日向裴玉质与素和熙献殷勤。
素和熙得了裴玉质的承诺,觉得自己无须讨好李家姑娘,便由着性子,日日给人冷脸。
李家姑娘乃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心?里恼怒,面上不显。
当她终于察觉到素和熙乃是个哑子之?时,将这个信息告诉了屋主。
屋主是个大嘴巴,不久便传遍了全村。
村人原本只是觉得素和熙沉默寡言,之?后,全数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素和熙。
素和熙难受得紧,入了夜后,抱着裴玉质央求道: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
“明日我们便离开。”裴玉质对于此处并无留恋,落脚于此处的原因有二:其一,他身受重伤,暂时走不了太远,而今他差不多痊愈了;其二,素和熙虽然并未提及,但他知晓素和熙希望其母听闻他失踪的消息后,赶来救他。
素和熙喜笑颜开,却又故作懂事?地道:真的可以么?阿爹真的对李家姑娘没有一丝好感?
“我从未想过娶妻之?事?。”裴玉质端望着素和熙道,“你不等你阿娘了么?”
素和熙含着哭腔道:“阿娘不要我了,她不会回来找我的。”
裴玉质听不懂,但大抵能猜到素和熙的意思。
素和熙冷静片刻,写?道:阿娘不要我了,她不会回来找我的。
他又在心里补充道:倘若我离开了,我可怀着阿娘会回来找我的希望。
裴玉质安慰道:“你阿娘不要你,我要你,莫哭。”
素和熙依偎于裴玉质怀中,写?道:阿爹当真不为我找个阿娘?
裴玉质坦白道:“其实我乃是断袖,不喜女子。”
素和熙又问道:所以阿爹要为我再?找个阿爹么?
“不。”裴玉质正色道,“我只想好好将你抚养长大。”
抚养长大,等我长大了,好吃掉我么?
可若是为了吃掉我,直接吃便是了,无需抚养我长大。
所以我是被裴玉质所喜爱的么?
素和熙双目晶亮,拥紧了裴玉质,做出最为乖巧的表情,努力地一声又一声地唤道:“阿爹,阿爹,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