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大人,这是初定的名单,请过目。”
裴瑫一到,副考官便递上一本拟好的名册。
裴瑫随手翻开,只见一甲三名的位置正写?着三个极为熟悉的名字——裴云潇、赵希哲、唐桁。
“这三人的考卷,拿来我看看。”裴瑫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册子,朝副考官道。
大历科考殿试的阅卷一向设三到四名阅卷官,第一次评卷乃阅卷官随机平分考生?考卷,做出初评。通过初评的考卷写“荐”字,进入第二次评价,未通过的则直接算作落榜。以此类推,最终拟定一批名单交由主考官过目。
主考官若同意阅卷官的意见,便在试卷上书写“取”字,上呈皇帝。皇帝允准后,写?“中”字下发,最终由礼部开榜张贴。
因此裴瑫一开口,副考官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考卷呈了上来。
裴瑫第一个就选了裴云潇的考卷,一打开,便见试卷之上清一色写着三四个“荐”字,可见是获得?了一致的好评。
“陛下问政,此卷论及民?生?农事?,禁兼并,兴水利,使耕者有其田;又以商鞅徙木言律法立信,后又提及广开民?智,确是不俗。”裴瑫沉吟道。
“是,从文章、笔法、辞藻,便能看出此生?观点独到,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副考官不着痕迹地奉承。
“可惜……”裴瑫却又开口:“立论略显虚空,流于表面。言之无物,多为老生?常谈,失于俗套了。”
“啊?”副考官一愣,险些没反应过来:“太傅大人的意思是?”
“先放着。”裴瑫没有回答,反手拿起了唐桁的试卷。
只见试卷上交错穿插写着“荐”、“落”、“抬”的字样,竟答十数次之多!
副考官见?状连忙解释:“初评此卷的是翰林院的陈学士,他似乎对此卷极为欣赏,此卷在二评时落选,是陈学士执意将它重新举荐,几次之后,依诸位同僚共同商定,拟定了第三名。”
裴瑫的视线垂落在唐桁的考卷之上。
笔力遒劲,工整之中带着些桀骜不驯,观点犀利,虽与裴云潇的观点较为相似,却比她更为深入,言辞更是切中要害。
更特殊的是,他提到了兵事!
裴瑫做主考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在科举殿试的考卷上,看到有考生?如此直言不讳的谈及朝廷的兵事之弊。
此子,确实有两把刷子。可惜,锋芒太露了。
为何历年科举都无人敢言军政?不正是因为纵观大历朝堂上下,便是连皇帝都不怎么看重边境军事?。
自大历在北境大败给羯颉,几代皇帝无力收复失地,便只能对此事缄口不言。
唐桁,怎么敢写这个?
“陈学士……”裴瑫念叨一句:“老夫记得?,陈大人最不喜这般文风,怎么会?”
副考官也觉得?困惑。
翰林院陈学士是典型的儒生?,就喜欢娓娓道来,文辞柔和,观点中庸的文章,因此这回几次三番的抬举唐桁的文章,大家也都觉得?奇怪。
“啊!”裴瑫突然做出恍然一大悟的样子:“陈大人是江东吴州人氏吧?”
副考官想了想,点头道:“还真是。下官记得陈大人未入仕前?还在颍川曾有几年求学之年。太傅大人何以提起这个?”
裴瑫心下了然一笑。
小七啊,小七,可真是机关算尽,连他这个祖父都险些被糊弄过去!
举荐唐桁参加解试的知府刘膺乃颍川刘氏之人,虽家道没落,可人脉关系尚在。吴州更有郑伯焉和宋珏……
大历的大世族不过那么几家,因此在朝臣之中,小世家的朝臣虽不至于官居高位,可在人数上是远远多于大世族的官员的。而?此次科举考官、阅卷官之中,占比最大的也正是这些小世族出身的官员。
就为了结义之情?小七能为唐桁筹谋至此?裴瑫不信,却又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
可目前来看,小七的这些做法,与他的想法并未冲突,既然如此,裴瑫愿意成全裴云潇,毕竟,他对这个最小的孙子,是寄予厚望的。
“老夫以为,陈大人才是独具慧眼之人呐。”裴瑫掂了掂唐桁的考卷,看向副考官。
“啊?”副考官这回是真的惊呆了,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老夫看,如此的锦绣文章,自是状元莫属。”裴瑫道。
这个结果递上去,陛下……也会满意的吧……
“……是。”副考官抹了一把汗,觉得?自己还是多做事?,少说话的好。
裴瑫达到了目的,站起身就要走。
副考官看着另一份自始至终没有被翻动过的试卷,终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太傅大人,这个……”
裴瑫余光扫过去,眼中及不可察地划过些什么。
赵家的嫡子,太后的偏爱,还需要他说什么吗?
“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老夫自然尊重诸位的看法。”裴瑫说完,转身离去。
副考官愣了半晌,才倏地回过神——
这样一来,裴家不就成了第三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三日后,风和日丽,贡院之前?再次聚集了众多的学子。
一张又一张榜单,从后至前的贴出,榜单上的名字在日光下泛着金光,异常的瞩目。
今朝金榜题名,便是天子门生。
“快快快!一甲要出了!”
有些围观的行人比科考的学子还要激动,踮着脚伸着脖子往榜单上看。
“状元……唐桁!”
“唐桁!有没有搞错!他不是个穷小子吗?”
“穷小子怎么了?你不穷?当年的秦御史不也是寒门状元吗,有什么可惊讶的!该不是你嫉妒人家,酸了吧?”
“我酸个屁!我在赌坊买的裴云潇是状元,我亏大了好吗!”
“谁让你有眼不识泰山?”
“你识,那你咋不买唐桁?赌局里这次就只有一个人买了唐桁赢,就出一百两,他赚翻了!”
街边,酒楼二层。
半开的窗户里露出两张喜悦的笑脸。
“小公子,锦和去赌坊取钱了。”锦妙站在裴云潇的身后,表情很是微妙。
虽然说,裴云潇惜败唐桁,与状元之名失之交臂,可想想这场那赔率惊人的赌局……锦妙觉得?,如果裴云潇有尾巴,此时已经翘到天上了。
毕竟,以她对小公子的了解,名次,还真不如白花花的银子重要。
裴云潇果然跟锦妙的想法一模一样。
“我早劝五哥陪我一起买兄长赢了,他不听我的,真是没办法啊。”裴云潇嘴角的笑意都压不住了。
“小公子这下可成了探花郎了。一准是大历最俊俏的探花郎!到时簪花游街,不知要迷倒多少京城女子。”锦妙调侃道。
“可别了。”
裴云潇一想到游街时会被无数沾满了浓郁香气的手帕、香囊砸个满怀,浑身都别扭的要命。
“这个时辰,说不定五哥在客栈里把酒菜都摆好了,走,好久没热闹过了,咱们回去吧。”裴云潇高兴道。
锦妙乖乖地跟上,心里却在悄悄嘀咕。最近小公子越来越奇怪了,只要提起有关唐公子的事?,总是从眼睛到嘴角,止不住的笑意。
这模样甚至已经明显到连锦年、锦和这两根木头都看出来的地步了,该不会……
锦妙一个激灵,连忙摇头。
不!不!不!一定是她想多了,唐公子是男人啊!
诶?可小公子本来就应该喜欢男人啊!锦妙一拍脑袋。
“哎哟!”正胡思乱想着,锦妙一下撞上了一个横冲过来的人。
她一抬头,是锦年。
“锦年?”锦妙揉着自己的胳膊:“你走这么快干嘛,撞疼我了。”
锦年没工夫安抚妹妹,脸上满是凝重:“小公子,黄大人密信,要您立刻去见?他!”
裴云潇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骤然一收:“怎么了?”
锦年沉默着,摇了摇头。
皇宫,长顺殿。
“娘娘,宫外递了信儿来,事?情差不多了。”
一个老嬷嬷走进偏殿的佛堂,朝立于佛像之前?,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回禀道。
那穿着繁复宫装的老人缓缓转身,一双带着些利色的凤眼微微上挑,正是当今的赵太后。
老嬷嬷见?太后回身,立刻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低眉顺眼:“赵家主的意思是,剩下的,还要娘娘给陛下开口,才是最好。”
赵太后眉毛一动:“让哀家亲自对皇上提?呵,他倒是越活越会算计了。”
“他以为,哀家在皇帝那里,还有多少的情分,可以置换?”
老嬷嬷叹了口气:“娘娘,这一回,家主也是着急了。”
“不光是咱们赵家,何家也已经动起来了,裴家倒是按兵不动,可他们这次得了大利,当然不会动什么了。”
赵太后嗤笑:“只是因为这次科考入朝的人员之中,寒门士子占了多数,竟是从未有过的状况?”
“家主担心,是陛下……”老嬷嬷欲言又止。
赵太后摆摆手:“自家子弟不争气,又怪得着谁?裴太傅把永年定了榜眼,已经是给了赵家情面了,他还想怎么着?”
老嬷嬷知道太后不过只是说说而已,便劝道:“娘娘还不知道吧,裴家最近,似乎有异。”
“哦?”
“按家主的猜测,裴家三位大人,似乎与裴太傅不睦,可太傅眼里最看重的,却是今科的探花郎。而?那探花郎和那些个寒门的小子,偏偏又……”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太后眼里闪过精光,可面上却丝毫不显:“传信回去吧,此事哀家替他办妥就是。”
顿了顿,赵太后方才似自言自语般:“确实……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