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泥好像做了一个冗长又诡异的怪梦。
梦里四堵高耸的石墙,沉重的锁链从手臂一路绕至脚踝,牵扯着囚笼阴暗潮湿的另一端。
在那不见光的角落深处,静静躺着一名瘦弱不堪的陌生少年。他浑身是伤,彼时面色惨白,纤长的肩臂上千疮百孔,殷红的血液便从那些伤处不断外涌……
然而那少年神情淡漠,睁开一双幽黑的眼睛,沉默望着身侧封闭的石墙,好似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楚。
“你……还好吗?”
段青泥听到自己这样问道。
那少年没有回答,也未做出任何反应。远远望去,呼吸亦是微弱的,犹如一具冰冷的死尸。
段青泥一时心切,忍不住伸出手,用力戳了戳他的背:“喂!……还活着吗?”
话音方落,少年忽地转过身来,脸上不知何时多出一张森白而狰狞的面具——段青泥来不及后撤,对方已是单手上前,猛地扼住他的脖颈,很快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
“!!!!”
段青泥吓得一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等再睁开眼时,周围阴暗的石墙已消失不见。眼下他仍在干净的房间里,身下是柔软舒适的床铺,先前受伤的小腿也被处理过了,重新上药又包扎了一遍。
此时日上三竿,院外的阳光投入屋内,落一地斑驳碎影,将崭新的桌椅照得齐整发亮。
“哎哟掌门,您可算是醒了……这都睡了快两天了!”
嘎吱一声,欧璜端着药碗进来:“早知您生一次气要歇这么久,咱就该把王佰赶出门去,不让那死木头同您说话!”
段青泥先时一愣,思绪仍是混乱一片。许久才醒过神来,想起他先前受了伤,在山里缩了一整夜,回来又大发脾气,最后体力不支倒下了……竟是实打实地睡了一觉。
段青泥扫了眼周围,不见那抹熟悉的人影。遂问道:“玉……王佰人呢?”
欧璜抿了抿嘴,一脸犹豫为难之色,显是不好明说的样子。
——看他这副表情,也不用多想,那混账东西铁定没了人影。
完整的设计图纸既是到手,以玉宿素日里的行动速度,多半已单枪匹马下了地道——等找到他想要的那个东西,下一步便是一刀了结段青泥,以他的骨血洒满整座天枢山。
“要人命的白眼狼,老子跟他拼了……”段青泥二话不说,飞快地穿鞋下床。这会连药也不喝了,随手抄起一把椅子,连拎带拖一路出了房门。
“掌、掌门……”欧璜欲哭无泪道,“您悠着点吧,那套桌椅还是新的!”
“我管它是新还是旧的!”
段青泥气呼呼地冲进院子:“来人,速速给我搜山——把那姓玉的揪出来,碎尸万……”
话说到一半,忽然抬起头。
玉宿就在不远处的房顶上,眯着眼睛,安安静静坐着晒太阳——彼时听到声音,还往下瞥了一眼,神情莫测。
“是这样的,掌门。”欧璜赶来解释道,“您先前睡得不安稳,我们让他脱衣裳,进去好生伺候……但这小子死活不肯。”
段青泥:“……”
“然后跳上屋顶,一直就没下来。”欧璜斜着眼道,“掌门,这男的是不是不太行……啊哟!”正说着话,后脑便挨了一敲,他立马识相闭了嘴巴。
段青泥仰脸望向玉宿,大片阳光倾洒下来,映照那半张锋利的侧脸,一时竟有种说不出的柔软温驯。
却也不过一瞬,头顶砖瓦掀动,忽来一阵轻风——玉宿自高处一跃而下,堪堪于段青泥的身侧落定。
而同一时间,某人还抓着把椅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最后尴尬地摆到一旁,又退一步,随口招呼道:“……你、你坐。”
玉宿扬了扬下颌,示意段青泥坐。他便恬不知耻地坐下了,又接过欧璜递来的药碗,抿一大口,顿时苦得长叹一声。
“图纸都拿到了。”片晌后,段青泥才道,“……你还不走吗?”
玉宿却道:“我有些话,还没说完。”
段青泥使个眼色,欧璜立马明白了,自觉地远离现场。
等他完全走远后,玉宿才收回目光,缓缓伸手入袖中,取出那枚生了锈的钥匙扣。
“你之前问我,这个东西的主人是谁。”玉宿淡道,“……其实这个答案,我也一直在找。”
段青泥皱眉道:“什么意思,他不是你的故人吗?”
“当年被禁在惊蛰山庄近百余人,他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敢带头逃跑的……”玉宿凉声道,“石无棱下了命令,让我不留活口,直接取他的脑袋。”
段青泥屏住呼吸,问:“那你取了吗?”
玉宿顿了顿,低头看向那枚圆环。
片晌才道:“……没有。”
段青泥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随后又听他道:“但他还是死了。”
“各大门派攻上惊蛰山庄,石无棱走火入魔,一夜挖走三百七十一颗人心。在场每具尸体,我都一个一个翻过了,唯独没有找到他的。”玉宿木然地说。
当事人毫无波澜,段青泥却全程听得毛骨悚然。
“石无棱死时魂飞魄散,也从来没有杀人藏尸的癖好。所以这十四年来,那些参与围剿惊蛰山庄的帮派,该查的、该翻的、该杀的……我一个都没放过。”
玉宿捏着手里的圆环,将它置于掌中央,无声转了几个圈。
随后将目光偏移,隔着那道空洞的圆心,径直望入段青泥的双眼。
他说:“现在,就剩长岭派了。”
段青泥深吸一口气,悄悄挪着椅子,往后退了一段距离。
“我只想找个死人而已。”玉宿轻飘飘地问,“你说,为什么这么难?”
段青泥满脸僵硬,愣是一句也答不出来。
404曾说过,《倦仙》的剧情已经歪了,而最大的问题就出在玉宿身上。
段青泥先还不懂问题在哪,可事到如今,他终于看明白了——
原本玉宿的所有杀戮、恶孽、无止境的毁灭,皆是为了延续石无棱的遗愿。
然而现在,石无棱只能算个屁了。
他是单纯为一个没姓名的死人发疯,一疯就是整整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