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喧嚷一整天的?码头终于归于宁静。河岸边缘一带位置偏僻,荒凉且不?见?人烟,放眼望去都是参差的?矮树杂草。
那艘货船停在最深处的?角落,本不容易让外人发现,如今却是船帮裂损,风帆折断,生生垮塌了大半……甲板上横七竖八晾着几?具尸体,血水混合浓稠的?腥味飘在风里?,好一会儿都未能完全散开。
若非段青泥及时制止,以玉宿堪称惊人的破坏力,怕是整艘船都一并沉进?湖里?。陈仙海和他的?手下已经死伤大半,勉强剩郝大耳和几?个活口,却因伤势过重而昏睡不醒,段青泥便让玉宿把他们捆一团放着,等人醒了再想办法问话;末了又往船舱里外搜寻一通,怕有其他人也被困在这里?——幸好没有,段青泥绕着转了几?圈,倒在船上搜出不少?金银珠宝,几?张不?知真假的?陌生地图,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贵重物品。
他将它们逐一挑拣出来,各自分类摆到一边,打算过一会儿再仔细研究。
反正等收拾好残局之后,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四周由树影衬得漆黑一片。
段青泥方才下了趟河,身上还湿漉漉滴着水,彼时燃了个大火堆,他和那少年便坐在一起,等着透湿的衣服烘干。
“这帮狗贼天天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抢来东西便想方设法运走。”少?年拧着眉道,“……他们肯定不?止这一个据点。”
段青泥沉着面色,一直没有出声说话。
他不?关心那帮人有多少?据点,只是少年之前提到的“失踪十几?年”,单这一点让他在意得不?行,可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口。
正犹豫间,身旁的?少?年忽道:“刚才那位哥哥,真的?好厉害啊……他是你的?朋友吗?”
段青泥一怔,而后道:“算、算是吧。”
少?年道:“但我看他……好像不太高兴。”
两人同时偏过目光,距离老远的?河岸之外,玉宿仍在破损的?船头上,夜色将那修长的背影衬得愈发孤冷。
他独自一人站那个地方,动也不?动,少?说维持了半个时辰,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雕塑。
——方才钥匙扣落水的?瞬间,玉宿下意识做出的反应,让段青泥一度以为是祈周附体了。
但显然并不?是。这个一向没有情绪波动的木头人,在钥匙扣与他两者之间,果断做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选择。
此后便一言不?发,恢复了以往的?淡漠,一个人安静站到船上,似在思考追忆着什么?……那些连他自己也想不通的?东西。
段青泥不是没见?过出神的?玉宿。从天枢山外到寒听殿的?偏院,玉宿一直不爱说话,他不?动手伤人的?时候,基本都在僻静的?小角落里望天。
寻常人或许认为,这刽子手的?心思颇深,又在谋划一场骇人的杀戮。只有段青泥知道,玉宿其实什么?也没想,他那白纸一般的情绪是空的?,里?面装的?东西少得可怜,他像是因着迷路而停滞不?前,甚至不曾将自己的?心思揣摩通透。
段青泥盯着看了片刻,便背着双手悄悄绕了过去。踩上甲板时玉宿转过身,淡淡扫了他一眼,而后继续望着别处发呆。
“别伤心啦。”段青泥站到他旁边,扬着嗓子道,“……我赔你?一个差不?多的?。”
玉宿没反应过来,胳膊便被抓了过去。段青泥将他大手掰开,往掌心里?放了一枚杂草编的?圆环,歪歪扭扭的,月光下卷着毛糙的?边角,看起来丑得别具一格。
玉宿:“……”
“这个东西,在我老家一抓一大把。倘若哪天我回去了,买一大箱送你?就是了。”段青泥笑着说道。
——不?过前提是,他要回得去才行。
玉宿望着那枚草环,依然沉默不?语。
段青泥知道,眼前这块木头,其实不?太能感知自己的?情绪。他都不知道伤心是什么?,然而落寞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如此未知又模糊的?重量,反而另添一份沉钝的?痛楚。
段青泥想了想,又把那草环捏起来,放进玉宿的袖子里?,轻轻拍了两下:“就这样,你?可以当它还在。”
玉宿摇了摇头,说:“不?在了。”
“那你觉得后悔吗?”段青泥问,“当时如果不?拉我,你?完全可以空出手,把它从水底捞上来。”
玉宿神情不?定,还是没说话。
段青泥却是一笑,扶着木梯下船,想留给他独自思考的?空间。
这时玉宿却开了口:“石洞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人已经死了,留那东西又有什么?用。”
段青泥诧异地回过了头。
“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想清楚,留着它是为了什么?。”玉宿淡淡地说,“也许是你说的那样,他不?在了,而我一直惦记着忘不?了……这种感情,是叫悲痛吧。”
段青泥怔怔看着玉宿,一下子支吾着说不出话。
那感觉就像带着一个婴儿,竭尽全身力气教?会他如何爬行,他就是怎么也学不会——可忽然有一天,没有任何征兆的?,那个婴儿踩着火箭飞上了天。
段青泥振奋激动之余,还感到一丝丝诚惶诚恐的?不?安。
玉宿又道:“方才救你?,也是因为之前。拿图纸的?时候,你?问过我,是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
一句话还没说完,段青泥已经激动过头,扑上去把他抱了满怀,连声喊道:“太好了!你?终于听懂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对玉宿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谁说这人没有心的?,他才不?是木头,只是从来没有人教他罢了!
这一下,段青泥是高兴疯了,玉宿却僵得跟什么?一样,分明还没从思绪深处迈开脚步,可段青泥就跟一串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在耳边一顿疯狂轰炸。
玉宿实在受不了了,把段青泥稍微推远一点,强调道:“我没想清楚。”
“没事,你?慢慢想。有的?是时间给你?想。”
段青泥笑着笑着,忽然开始咳嗽起来。甲板上面风大,他咳得一阵一阵的,吃力地弯下腰去,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玉宿摸到他的?外衣,还是湿的?,遂皱眉道:“你?下去吧。”
“不?、不?碍事……让我歇会儿。”段青泥脚有点软,就近找了个墙角,靠着慢慢坐了下去,然后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玉宿见他脸色不好,便问:“你?怎么了?”
段青泥揉了下心口,哑声道:“刚在那条小船上,给陈仙海踹了一脚……踹老子心窝上了。”
话音未落,便被玉宿一把抓了起来,强行带下了甲板,走到燃正旺的篝火那处。
烤火的少?年乍一抬眼,就看两个大男人粘在一块,段青泥两脚都在打飘,边走边往玉宿身上倒。
“搞什么?啊这是……”少?年忍不?住道,“他们交朋友都这样?”
然而刚走近了,只见段青泥脸色苍白,额头到脖颈上全是虚汗,浑身软得像没骨头一样,看到火堆便挣扎着要坐,玉宿却拦着不?让,把人挪到更暖和的?地方,一伸手麻利地解起他的?外袍。
“哇啊?!”少?年当场吓呆了,一屁股跌到地上,哆嗦着捂住眼睛,“你?们两个干嘛?”
他这么?一喊,段青泥也不?好意思了,别扭着不?让玉宿动他。可玉宿才不?管他害不害臊的?,摁着脖子不?让乱动,那出手叫一个又快又准,直接将他湿厚的?袍子褪下了一点。
段青泥登时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红得烧了起来,虽连动也不?敢多动一下,心里?却像有一排排的?猫爪挠个不停。
玉宿低头细看了片刻,果在段青泥的肋骨下方找到一大片淤青,伤得不?算很重,也幸好离心脏的位置偏了一点……否则那一脚势必是能致命的程度。
也不?知怎的,玉宿忽然松了一口气,而后问道:“刚才怎么不?说?”
段青泥还没开口,就感到玉宿的手正往前探,应该是想确认有没有内伤。但段青泥还是尴尬地推开了他,结巴道:“都说了没事,你?、你?别瞎摸。”
说着弯下腰,去拣手边半干的外袍,抖一抖便囫囵往身上套。
玉宿本来也没打算看了,殊不?料段青泥做这动作的?时候,胸口旁边的内衬滑下来一点,玉宿一眼瞥见他贴近心脏、稍微偏里的?那个位置……有一块拇指大小的?乌青斑痕,其间裂纹模糊不?清,已淡得快要消失不见?。
短短一瞬间,玉宿的表情猝然变了。
没有谁能比他更熟悉这种青斑的?来历……当年惊蛰山庄,于鬼门关前的?痛苦挣扎,他已走遍了无?数的来回,连带着五脏六腑也变得百毒不?侵。
而身受重创的?记忆仍未消散远去,至今犹如厉鬼般的浮于皮肤表面——也就是那些带有裂纹的青斑,它们无异于是惊蛰山庄的?一样标志。
“嘶……”
段青泥衣服还没穿好,蓦地被玉宿一把扣住了手腕,那力道大到腕骨都在隐隐生痛。
他愕然回过头,便见玉宿神情莫测,彼时冰冷的目光一动未动,几?乎是毫不?避讳地望入了他的?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丢了钥匙扣,但是捡到钥匙扣的主人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