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山,云雾深处。
数不清的雨丝缭绕于正殿顶上,汇聚在屋檐尖端的水滴散成珠帘,不多?时又落至冰凉湿润的青石地间,溅起一串浑浊的水花,没有声音。
“堂堂一代名门之首,段家唯一的后人。半夜翻出去逛青楼,把人逛丢了……”
殿内,数十余人正襟危坐,独慕玄一袭白衣飘荡,站定于众人中央,清冷的面容满是怒意:“这?说出去像话吗?!”
脚边跪着个人,彼时佝偻着腰,脸几乎要埋进地里。
“仙尊大人息、息怒!”欧璜惶恐地道,“咱家掌门没上窑子,他只是出去散散心,指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阵窃窃私语。
“指不定?哪天?”
慕玄猝然抬高了音调:“你不如问问列祖列宗,长岭开山立派百年以来,有哪任掌门隔三差五翻.墙出走,任凭他心?情定归期的?”
欧璜心?说,没有就没有,大家都爱出去逛,你冲我吼有什么用?
然抬头一见慕玄的脸色,顿时把心?里的话都憋下去,表面做出恭敬的样子。
“那个段青泥,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当年段秋筠尚在世时,好歹也是一代女中豪杰……怎就生了这?样的儿子?”年迈的长老痛心?疾首道,“浮雪岛与我长岭携手至今,到了那小崽子手里,只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慕玄沉着脸不说话。而他身后不远处,专属于掌门的座位上方,俨然是堆积成山的竹简卷轴——那本应是段青泥的日常要务,如今却换了柳如星来代劳。
柳如星坐掌门的位置,批掌门的文书,听众位高层谈话,忍不住插嘴道:“师父,先?不是说备了冰棺吗?大家都如此不满,那为何不干脆……”
“住口!”一旁的傅憾长老打?断道,“这?话岂能随意说得?”
柳如星慌忙闭上了嘴,再一扫正殿中所有人的表情,却都是说不清的复杂隐忍。
——长岭与浮雪岛百年交好,敬佑段家也是祖辈立下的铁规。但随时间的推移,暗地里的矛盾层出不穷,尤其到段家覆灭这一代,双方实力悬殊,整座浮雪岛只剩段青泥一个遗孤,默守陈规其实已失去它原本的意义。
“这?种时候,我?们也该想明白了。”慕玄看了眼柳如星,正色道,“段青泥能否胜任掌门一职,确实存在极大的疏漏。”
柳如星有些害羞,不自然地低垂了眉眼。
慕玄又道:“与其由那登徒浪子身居高位,倒不如拉他下来,换有能力的人取而代之。”
殿内其他人也纷纷投来目光,对勤恳踏实的柳如星加以赞许的神情。
“……好啊,这?主意真不错!”
偏在这时,正殿门外传来一道轻佻的笑声。
慕玄师徒脸色骤变,与众位长老齐齐回过头去——
只见段青泥一身单薄青衫,肩上搭着不着调的沉黑外袍,穿着松松垮垮、吊儿郎当,彼时一脸无所谓的笑容,跨过门槛走进了正殿;而在段青泥的身侧,仍是那名不苟言笑的黑衣青年,进门的间隙收去手中纸伞,抖落一地冰冷水珠,将山外落雨的寒潮也一并裹挟入室。
而大门口外,横七竖八放倒了一群……全是没来得及阻拦的长岭弟子。
“掌门?!”跪着的欧璜两眼放光,连声大喊道,“您、您可算是回来了!”
“可别这么叫了,承担不起——我?也不想当这?劳什子的破掌门了。”段青泥沿着走道径自上前,“别的什么都不要,只求师父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你……”
慕玄脸色一青,伸手便要拽他,却被玉宿用纸伞打?开了。
段青泥走向自己的座位,鸠占鹊巢的柳如星登时吓一大跳,挣扎着便要起身让位。段青泥道了一声“无妨”,一抬手挥开桌面上的文书笔墨,给自己挪了块地,然后舒舒服服坐上去,对着殿内一众长老道:“抱歉啊诸位,这?几日天气甚好,我?便下山溜达去了……直到今天才赶回来。”
“段青泥!”
慕玄赫然而怒道:“你把长岭当什么了?自己家吗?!”
段青泥无辜地问:“难道不是吗?”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掌领门派数月以来,可曾做过一件正经事?”慕玄厉声道,“大闹还雪宴,又占寒听殿,三天两头逃下山去,一失踪便不见人影——有哪位掌门像你这?样的?”
“我?这?不是来辞任吗?”段青泥一伸胳膊,将柳如星的肩膀一扳,轻飘飘道,“我?看师弟就不错,很?适合给你们做牛做马。”
“师兄别、别说笑了!”柳如星忙从座位上滚了下来,“如星只是一介普通人,哪比得上段家人身份尊贵……”
呵,又是这该死的“身份尊贵”。
段青泥禁不住地冷笑。在座的人不说十有八.九,至少一半抱有让他沉冰棺的想法……先前那些凝血的毒药,便也是为了将来做好准备。
“你们既是看不惯,卸了我?这?掌门便是。反正留也好,不留也罢,天枢山没有人是我的对手。”段青泥从桌上跳了下来,凑上去挽住玉宿的胳膊,“……你说是吧,王佰?”
玉宿面无表情,不点头也不摇头,便认由他这?么随意地挽着。旁人看在眼里,自然多了几分忌惮意味——病秧子说得没毛病,遍观长岭派上下,没有谁能与这?位神秘的年轻人一决高下。
慕玄只看了一眼,愈发?怒得青筋直冒:“你这?……逆徒!勾结外人进山,倒还有理?了?!”
话音方落,当即扬手一震,眼看将是一掌拍了出去,玉宿一把将段青泥拉至身后——只是这掌没能拍到人,傅憾与段玮二位长老上前来,同时阻拦于双方之间,硬生生化解了这?般僵局。
“好了慕玄,人都安全回来了,你还同他发?什么脾气?”傅憾这个和事佬,又卡在中间端水,“青泥也是,好端端说什么气话?你是段秋筠的宝贝儿子,傅情也拿你当自家孩子看待……若真卸了掌门一职,我?们该向谁交代去?”
傅情……离奇失踪的上任掌门。
段青泥一怔,偏头与玉宿对视一眼。两人来不及开口,慕玄却是嗤笑一声,凉声说道:“说得好听……你最好将这?位置坐稳了。”
言罢一拂衣袖,领着诚惶诚恐的柳如星,头也不回地出了大门。众高层今日聚集此地,无非是为讨论掌门之事,但见眼下多?半是没了戏,便也陆陆续续撤离现场……毕竟比起争强斗狠,还是明哲保身更为重要。
过不多?时,整座正殿犹如退潮般的一扫而空,所有人各持目的而来,又都熙熙攘攘离开了此处。
等再回过神时,殿内便只剩段青泥一人、桌前堆成山的厚重竹简、随风飘飞的文书纸张……还有,一个从头到尾不说话的玉宿。
段青泥紧绷许久的身体,此时终于得以舒缓下来,整个人瞬间松懈,便克制不住地朝前软倒下去。
幸好玉宿反应及时,一抬手将人牢牢固定住,旋即听段青泥长长呼出一口气,仍是心悸道:“哎,你看到没有……天枢山这?一大窝人,没一个是不想要我?命的。方才站出来说话,我?都怕有人半路出来捅上一刀——他们冰棺都给准备好了!”
玉宿望着他的模样,淡淡地说:“……原来你也知道害怕。”
“我?当然会!”段青泥脱口道。可转念一想,又低低笑了起来,“其实,也没有那么怕。”
以往初回天枢山时,他孤立无援,见了谁都三分提防;如今不知怎的,分明处境没有多?大变化,却像突然多了块免死金牌似的,只管在所有人面前横行霸道、无所畏惧。
……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个人在身后撑着。
段青泥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抓了抓后脑,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咱俩时间不多?,抓紧去办正事啊……”
若不是为了摸清家底,找回丢失十多?年的重要记忆,他也犯不着扔下好日子不过,特地挤进天枢山这?人人眼红的豺狼窝里。
现在想来,穿书至今有这?么多?天数,都不如荒山脚下寒风吹的夜晚来得潇洒快活。
段青泥越想越晃神,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忽听玉宿在身后道:“……不怕我?杀你了?”
段青泥脚步微顿,随后一撩肩上宽出许多?的黑色外袍,反手扔回玉宿的怀里:“我?不冷了,你自己穿吧。”
走到一半,玉宿仍在后方,喊道:“段青泥。”
“干嘛?来砍我?了?”
“外面凉……”
正殿外的雨势不断加大,玉宿撑起来时那柄纸伞,又将外袍递给段青泥,两个人抄小路走出去,沿途溅起一串细碎的水花,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
远在重重宫殿外的另一处墙角。雨幕夹杂着嘈杂的声音,压低时几乎都要听不清楚。
“他离开天枢山,已有这?么些天了。身上也未带药,是如何撑下去的?”
“不清楚。”
“赶紧去查……弄清楚了,再来告诉我?怎么回事。”
雨丝下的一双眼睛,湿润、却不失尖锐,笼上一层朦胧模糊的水雾,一时竟连容貌也分不太清。
作者有话要说:王佰,逐渐忠犬化……
似乎忘记了,他是一只被撸秃的小野喵。
段青泥:捡的猫突然开始黏我了,怎么办?在线等,急!
陆暇:过来人告诉你,先下手为强……带去绝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