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照进窗内,公孙大娘满头银丝闪着光。
她?佝偻着背部,仿佛很是吃力?,但握着刀柄的双手却极稳,剁得本来被冻了一晚上的肉梆梆作响。
露儿拿着个草编的小玩意儿钻进了厨房,望了半响,呐呐道:“兰姊,你要不要慢些……那?个大哥哥还在书房里呢。”这副体态,哪里像个孱弱的老妇哦。
公孙兰倏地停住,那?张布满皱纹的干瘪嘴唇一开?一合,轻声打断道:“而今你的兰姊另有其人,莫要再喊错了……幸好那?丫头心思单纯,不曾怀疑过。”
女童轻轻“哦”了一声,见四周并无人,小声凑过去问?道:“那?咱们真的留在昆仑不回京了么?听说神?侯府把捕令都?给撤了,怕是放弃抓人了。”
“这些吃干饭的废物,听闻还找了金风细雨楼的王小石来找线索,哼哼……”老婆子扯了扯嘴角,又开?始一下一下地剁肉:“我就是站在他跟前,他也瞧不出来!”
“兰……”露儿刚要脱口而出,想到?之前的提醒飞快改口:“阿婆最是厉害!姐妹们应当也放心了。”
公孙兰又往肉馅儿里加好清洗干净的大白菜,双刀愈使愈快,掩过了交谈的声音:“教中姐妹在京城里定?然如过街老鼠,或早或迟,我都?要将她?们带过来安居……你兰姊姊是个不错的人,他日时机到?了,咱们也可以探探口风。”
“那?咱们这些日子是不会走的,是么?”女童眨了眨眼睛,仰头憧憬道:“我真想上学……兰姊姊说,到?时候要学算术、科理、人文、书法,等大一些,还有好多知识可以自己去选,甚至教书先生也能自己选。择优录取,不是男孩子剩下的才能挑。”
“会有的,都?会有的,她?从不骗人。”老婆子的脊背缓缓挺直了,低低道。
露儿的小脸绽开?了花朵般的微笑。
但她?还未再说什么,便?见自己的老阿婆眉目一凝,耳语道:“有生人来了。”
*
黛绮丝已?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
这光景,她?也无甚饰物,只是清洗干净确保自己身上不带一丝泥腥味儿,再换了身朴素却显得凹凸有致的裙衫,再将几朵金花簪在鬓间做点缀。
西域来的混血美人儿袅袅婷婷地走在乡间小道上,人人都?夸“金花大妹子”好看?,甚至有几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险些劳作时农具砸了脚。
这让站在宅院前的她?更具信心。
然而还没?等摸到?白衣公子这活阎王的房门,便?被个小鬼给缠住。小姑娘跟只大狼狗坐在一处,好奇地歪着脑袋问?道:“婶婶,你是来做甚么的呀?”
“……我来找人。”黛绮丝努力?释放着善意温和的态度,弯腰柔声道:“好孩子,这儿有个治病很厉害的大哥哥,你知道他住在哪间房里吗?”
露儿拍拍屁股起身,点了点头。
没?等女人欣喜,便?蹙着秀气的眉毛追问?道:“可是婶婶,你来找哥哥做甚么?哥哥忙得很,不见闲人,只见病人跟姐姐的。”
“我也是病人呐……咳,咳咳……”黛绮丝咳嗽了几声,虚弱道:“你说的姐姐,是不是穿着紫衣服的那?位姑娘?便?是她?喊我来找公子瞧病的。”
女童狐疑地看?着对方:“你怎么说咳就咳,说停就停?是不是以为我是小孩子,就很好骗了?”论哄骗一道,我虽年纪还小,却能做你的祖师爷!
黛绮丝突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许久,流着泪道:“小娃娃,婶婶这病真的……咳咳,真的很急,你……咳咳咳,快到?我去寻人……咳咳,我……透不过气。”
露儿像个大人似地叹了口气。
她?让开?了一条路:“算了,你进去罢。”
“你不带我进去找人么?”女人露出红着的一双眼睛,可怜又柔弱,衣袖后的红唇却咬牙切齿。
“我又没?答应带你进去。”女童理直气壮道。
她?摊开?细嫩的小手咯咯直笑,小跑着蹲了草丛里,继续抓蚂蚁玩儿。大狗子摇着尾巴围着她?转,从方才到?现在,面对生人叫也没?叫一声。
黛绮丝捏拳,终是忍了。
转过身,慢吞吞地走进宅中。
她?本以为宅子里就花无缺一人,毕竟此时铁心兰应当忙着鼓捣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把戏,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时机。
但循着声音找去,却跟个满头银发的老妇打了个对眼,对方正拿两柄厚重的大铁菜刀,笃笃笃剁着肉馅儿,又快又稳。
那?老妇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
只是一心一意地剁着不知甚么肉。
黛绮丝脚步一顿,不禁悚然心惊:这样两柄大菜刀,这老妇竟如臂使指,行云流水快而不乱,且看?着低眉颌首有些吃力?,但面不改色气不喘……这是何人?她?真是个寻常农妇只是力?气大一些么?
谨慎打量半响,公孙大娘终于悠悠抬眸。苍老的面容却配着双精亮的黑眸,微眯着眼道:“大妹子,打哪儿来啊?”
摸了摸自己乌黑亮丽的头发,黛绮丝缓缓挤出一个笑:“打来处来……”她?已?将金花攥在掌心。
公孙兰也笑了。
年迈的老婆子敲了敲后腰舒展筋骨,将来人自上而下打量一番后,用着嘶哑似刮风箱般的语声接道:“哦……往去处去。”
黛绮丝充满防备之心,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像自己从前一样扮老的影子;公孙兰深觉来者不善,不论是冲着谁,这窈窈窕窕的外表下实际定?暗藏祸心。
两个女人对视着,干笑了一阵。
她?们互相?戒备着,也就并未注意到?,外头一抹紫衣正偷偷摸摸地靠近。少女窜进草丛里,一把抱住兴奋的狗头:“将军别叫,嘘……”她?将一根手指抵在唇中,这动作却是对着女童做的。
狗子摇起尾巴,乖乖地不叫。
方才就是因为嗅到?了主人的气味,它才对着陌生的两脚兽动也不动,跟在幼崽身后玩闹。
“兰姊姊,你怎地回来啦?”露儿瞪大眼睛。
少女清了清嗓子未答,小声问?道:“方才那?个长得很漂亮但不像咱们汉人模样的……”因黛绮丝保养甚好,她?在“婶婶”跟“姐姐”之间稍微犹豫了下,模糊着继续:“她?同你说什么啦?”
露儿凑过来咬耳朵:“她?想去找哥哥看?病,但我瞧她?根本就没?病……唔,这么说的话?,没?病却要看?病,那?也确实是有病。”
心兰笑了出来:“此言甚是有理。”
没?几息功夫,她?就编好个草蚂蚱送给女童,又摸了摸狗子油光水滑的皮毛:“我进去瞧瞧,你们继续玩罢。”
露儿蹲在草丛里太久,毕竟人小,实在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默默看?着紫衣少女狗狗祟祟地贴着墙根往里走。
“……看?不懂大人之间的小情趣。”女童摇摇头,咬唇道:“难道兰姊真以为,大哥哥全然不知晓外边的事?情么?”
她?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草蚂蚱绑在狗耳上,让将军甩也甩不掉。
*
黛绮丝沉着冷静,倒退着走出许多步。
直到?耳边重响沉重的剁肉声,才松了口气。
将掌心的那?枚金花重新簪在发间,调整好呼吸,刚想出声唤人出来,又觉得还是敲一敲门为佳,显得更知礼……她?现在可是个武功全无的柔弱女子。
——还是个饱受磋磨和压迫的可怜人。
黛绮丝揉了揉眼角,才期期艾艾地上前叩门,软声道:“公子,您可在么?”她?自然是听得出哪间房里有人的。
少顷,脚步由远而近,门开?了半扇。
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微微拧眉,问?道:“何事??”
“这些时日为着铁姑娘的吩咐,我一个阶下囚还指望将功赎罪,自不敢违抗……只是、只是总要下水,凉寒万分,我那?旧疾又犯了。”
女人明艳的面容略带憔悴,眼圈微微泛红竟似哭过,更显妩媚。
语毕,又低低咳嗽几声,保持在不会显得虚假夸张的范畴内,恳切道:“还请公子瞧一瞧我的病,实在难熬得紧,我倒是还能忍,但夜间歇息时吵得旁人不得安眠,岂不罪过?”
黑如点漆的眸子淡漠地扫了过去。
他负手,语声不紧不慢:“照之前药方煎服便?可。”
“试过了,可好似没?之前那?般有用。”黛绮丝撩起袖口,露出截白皙手臂,因衣料宽松几乎要到?膀子:“还请公子探探脉……是铁姑娘喊我来的。”
她?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哦?”侧过目光的无缺公子微微挑眉,复又舒展,语声更缓:“铁姑娘喊你来的?”
“正是呢,是铁姑娘亲自唤我来的。”女人强调般地重复道,又语带犹豫:“只是她?这般说的时候,似面色不大好,我本想着先忍一忍看?能不能捱过去,免得劳烦公子……可铁姑娘吩咐了,不敢不从。”
她?慢慢放下被撩得过高的袖口,仿佛方才只是无心之失,决非故意乃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顿了顿,以温和的口吻絮絮道:“其实似铁姑娘那?般的貌美可人,喜欢使小性?子也是常理呢。可我不过是半老徐娘,她?实在不必将我视为眼中……唉。”
语声凄婉,自嘲得恰到?好处。
末了,柔声道:“花公子应当多哄着她?些!”
黛绮丝面上表现得愈是温柔体贴,内心便?愈是乐得恨不能多煽风点火,只因她?断定?世间男子俱是一个模样:
如花无缺这样的天之骄子,光站在原地便?可引得无数少女折腰了。岂有他俯首低眉去哄个除了张脸能看?,性?子粗鄙全然不像个姑娘家的少女的道理?
何况那?铁心兰还拈酸吃醋。
哪个男子能乐意被女子管这般严?!
黛绮丝又低低咳嗽一声,掩饰笑意。
哪知白衣少年郎凝神?半响,朗声道:
“——婆婆此言甚是有礼,在下受教。”
作者有话要说:金花姐姐?不,露儿觉得是婶婶。
金花婶婶?不,花花觉得是婆婆。
黛绮丝:???……还不如大妹子。
虽然俗气,至少听着还挺年轻。
花花笑话是看不着的,凑合看看美人泥鳅的笑话叭~(一本正经)真想公孙兰跟黛绮丝打一架,谁赢了谁是易容装老婆婆界的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