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绿晋江

门神画像自然是没有的。

倒是悬挂了两盏灯笼在外?头。

灯笼亮着?的前半夜,那诡异的敲门声?没有来,但到了后?半夜,又不期而至。于是第四日夜,心兰搬了个小板凳守在门口。

现在时辰还不算晚。

初春的夜风尚存凉意,但再无刺骨的凛冽。

她将朱红色的大门关起,一屁股坐下来就不肯动。那双清亮杏眸睁得滚圆,脑袋转来转去?巡视四周。

花无缺从里往外?敲门,一声?又一声?轻唤:

“铁姑娘,夜深了,披件衣服罢……”

“不冷的,我捧着?着?手炉呢,很暖和。”

“铁姑娘,你饿不饿,不若先吃些?宵夜?”

“我不饿呀,今天?睡到快午时才起来,晚饭也吃得很多,便是为了养精蓄锐等候在此。”

“铁姑娘,很晚了,你进去?睡下吧,对方或许今夜并不敢来……”

“不晚,我要等到天?亮,非瞧瞧那是何方神圣不可,花公子你快去?睡罢!”

心兰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实话,无缺公子磨起人来……也当真?是很难拒绝,对着?他那张脸就不忍心说个“不”字。

故心兰只让门打开一道宽缝,将渐渐冷却的手炉塞了进去?,倔强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缺,你快进房罢,你杵在这儿,对方肯定是不敢来的。”

未等他温言再劝,少女又软声?央求:“你就进去?嘛……真?有事我会?大叫的,你便已做了十七八个美梦,也得被?我喊醒!”

白衣公子默了默,只得败退而回。

心兰满意了,将木门重新关上?,以一种大刀阔斧的豪迈姿态立起,又是扭腕子又是转脖子,仿佛打算用疯狂一百零八打,跟哪只孤魂野鬼好好干一架。

……然后?就这般等了一个半时辰。

被?夜风吹得凌乱,再无意气风发的模样。

灯笼里的两支蜡烛,几乎是先后?熄灭的,想来也是时辰到了。系统忽出声?提醒,才知不知不觉已至半夜:“宿主,子正了,快回去?睡罢,花无缺又不会?笑话你……”

放着?好好的大床不睡,在冷风里打瞌睡,岂不是脑中?进水……但就这么回去?,若是错过了呢?她站起身蹦了蹦,决心一步不退。

蜡烛既灭,只余柔和的月光。

但深夜雾气蒙蒙,竟似惨白又昏暗。

一个黄衣服扎着?乌黑长辫子的小姑娘,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从桥那头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的。

愈走愈近,手上?还拿着?串糖葫芦。

心兰不馋那串糖葫芦,但分外?仔细地打量着?她,她想瞧瞧对方有没有影子,据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可惜瞧不着?,她背着?光。

小姑娘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起来又机灵又教人亲近,问道:“你睇我咁耐做咩呀?”她一面说,一面慢吞吞地又走近了些?。

心兰觉得这许是鬼界的语言,正色道:“你讲甚么,我听?不懂,我讲的你能?听?懂么?”她奇妙地觉得对方并无恶意,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喊花无缺。

黄衣小姑娘嘻嘻笑起来,细声?细气的:“我是问,你老盯着?我做什么呀?我又没有你好看。”一口清脆响亮的京片子,地地道道的官话。

紫衣少女清清嗓子,并没有被?小鬼的花言巧语所打动,沉声?道:“你……你一个人出来顽么?”

这位“鬼妹妹”肤色并不很白,瓜子脸是淡褐色的,那是极健康的颜色,不合人对鬼怪的想象。对方该是影子的位置,与?树影合为一体,实在难以分辨。

小姑娘转了转眼珠子。

不答,反问道:“那你在外?头做什么呢?”

她伸长脖子一瞧,见到那只孤零零留在寒风里的小板凳,再看眼前人衣衫单薄,不由面露怜悯:“你也是被?人赶出家来了么?”

……不,是我将人赶回家了。

心思?急转,紫衣少女抱臂幽幽叹息:“唉,这样冷的夜晚,竟只有我们俩游荡在外?……”她露出个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神情:“我叫窦妮婉,你叫甚么名儿?”

小姑娘也跟着?叹气:“唉,我叫宋娴儿。”

她说着?便咬了口糖葫芦,语声?含混不清。

漆黑的夜色中?,她们肩并肩地坐下了。

出于爱护年幼者的考虑,心兰将小板凳让给了对方,自个儿坐到了低矮的台阶上?。两道短短的影子贴在一块儿,没任何怪异之处。

顿了顿,少女搓搓手道:“你我既如此有缘,那我便直接问啦,之前半夜敲门的是你么?”

小姑娘摇头,奇道:“我是头回来这里。”

心兰盯了她一会?儿,忽而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再在对方不解的眼神中?,捏了捏她的面颊:“唔,那就是我搞错了……”热乎乎的,是活人。

小姑娘瞪向身侧人:“你呢系做咩呀?!”

她似乎只要一急,就会?说这样的话,连珠炮似的语速。现在想来,怕只是方言。

心兰干笑着?,任其?伸出软乎乎的爪子掐了自己腰一记,然后?询问她的来历身份。

“我是羊城人。”黄衣小姑娘又咬了一颗糖葫芦,捂着?腮帮子道:“俗话说‘吃在羊城’,我既喜欢吃,也喜欢做吃的,大哥哥嫌弃我太费食,就把我赶出来啦~”

羊城就是广州,原来这是广州话。

但心兰仍有些?狐疑:“可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胖呀?你这么半大的人,怕还在长身体呢,但就算能?吃,又能?吃多少?”

管她谈吐打扮,也不像是家里穷得一捧米也得熬粥分三顿吃的。譬如这根糖葫芦,色泽鲜亮,还沾了圈白芝麻,瞧着?就很可口。

小姑娘笑了笑,眼睛弯得像是月牙:“因为我用的都是很好的食材,一般人家还真?吃不起。我吃得多,动得也厉害,所以饿起来吃得更厉害!”

“那你这样无家可归,靠甚么生活呢?”

“卖吃的呀,厨子永远饿不死,我可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厨子!”

她骄傲地挺起胸膛:“虽然尚无老板聘请我做掌勺,我只能?卖糖葫芦赚点银钱。但他们早晚会?晓得的,我做菜,可是连楚……”

她越说越兴奋,目光情不自禁地转移到旁边的屋檐上?,突然噎住般停下。

顿了顿,猛地将脑袋瓜转回来,高高翘起大拇指道:“……可是这个!”

——鬼鬼祟祟,不大对劲。

心兰状似不经意地瞧了瞧周围,甚么怪异之处也没发觉,更别提有人藏躲。

她心下依旧怀疑,但还是很给面子地予以鼓励。

铁姑娘夸起人来是很有套路的,管教受者听?得心里美滋滋。

喜得黄衣小姑娘被?捧得有些?得意,甚至将最后?一颗宝贵的糖葫芦递到她嘴边,献宝般道:“你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紫衣少女犹豫片刻,注视着?对方亮晶晶的眸子,婉拒道:“这颗你还是自己吃罢,明?儿个白天?你再来,我请你吃别的,咱们换着?吃可好?”

即便不觉得对方是坏人,但她确实还信不过,又不忍心干脆利落地推辞,唯恐对方当真?是善意却被?怀疑,心下难堪。

小姑娘笑得更甜了,一点儿没不高兴:“行,我明?儿个来找你顽!”心兰瞧在眼里,觉得对方不该叫“咸儿”,应该叫“甜儿”才对。

她打定主意,若明?日对方果真?来了,且连花无缺也没瞧出有甚么问题,便如实告知名姓,也好正经交个朋友。

后?来两人排排坐着?,吹风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叽叽喳喳没停过。

末了,黄衣小姑娘终于想起来问:“总有人半夜敲门么?所以你不是被?家里人赶出来了,你是自个儿要守在门口逮人的?”

心兰点头,沉声?道:“我怀疑是那个人。”

小姑娘眨了眨眼,小声?道:“哪个人呐?”

紫衣少女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小姑娘慢吞吞地将脑袋凑过去?片刻,忽而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心兰连忙捂住她的嘴。

对方眼泪都快笑出来了,瓮声?道:“唔会?啦,不可能?是他的。他轻功虽高,但也不至于……哈哈哈哈嗝!”她笑着?笑着?打了个嗝,这才停歇。

这回倒记得眼珠子不往附近瞟了。

“……”趴在屋檐上?的蓝衣人默然。

他已经晓得这两位少女在说谁了。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他子夜盗物前,可从不忘留书告知主家。

分神的工夫,黄衣小姑娘已拍拍屁股站起身,挥着?根仅剩的木签子挥手告别:“我该走啦,明?儿个再来,便给你露一手!”

问可有住的地方,小姑娘连连点头,又让心兰不必再送,便头也不回地往桥对面的方向走,两条辫子一甩一甩。

蓝衣人默默观察着?,鼻间竟无气息。

这么个大活人趴在屋檐上?,竟一丝动静也不教人发觉,这不仅需要精湛的武功,还有深刻的技巧。

少顷,见紫衣少女天?人交战片刻,伸手似乎打算推开木门或敲门,但终是跺了跺脚,选择孤身去?追那黄衣小姑娘。

他精亮的眸光一凛。

跃下房顶,悄无声?息地远缀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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