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自从彼得大帝改革,以阳历一月一日作为新的新年开始,旧历新年就没有过去那么热闹。

尤拉本想把房子卖掉或者租出去,但又觉得一个三十多平米的小房子,也换不来什么好价钱,更重要的是,他的钢琴还放在小房子里,如若卖了,钢琴便无处可去了。

他清楚,哪怕是为了钢琴,这房子也不能动。

这样看下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多需要收拾的了。

鲁德涅夫先生是个大方的人,他给的信封中装的钱并不少,比当日他和女仆邓雅莎谈的价钱还多上许多。

尤拉感激他,从另一个层面上来说,他也算自己的伯乐。

尤拉用了这份钱给自己添置了一套正式的音乐会表演服装,黑色燕尾服,白色衬衫外加黑皮鞋、西裤与小领结。

这些都是作为一个钢琴家的基础物品。

购买齐了一整套,像是一种仪式感,尤拉告诉自己,这意味着新的未来,新的人生。

或许是因为带了行李的缘故,鲁宾斯坦先生乘坐着三套马车来约定的地点接他。

尤拉在街上见过贵族太太小姐们乘坐三套马车,三匹马同时套在一辆车上,主马在中间驾辕,另外两匹马奔跑于两侧,一边一匹,似张开的扇子。

但亲自乘坐,这还是第一次。

他将小皮箱交给了车夫,自己跟着鲁宾斯坦先生上了车。

刚进入车厢,便看见莉莉娅手里握着一捧百合花,细嗅轻探,表情享受。

洁白的百合花和她真的很配,无论是香味,还是气质。

正如她的名字那般,莉莉娅,恰是百合花的意思。

尤拉感叹鲁宾斯坦夫妇有先见之明,不然怎么能取出这么贴切的一个名字?

“看见我很惊讶?”莉莉娅放下百合花,唇角扬起一丝微笑。

“有一些。”

在她面前,他不敢撒谎。

“有一段时间没回彼得堡了,我也该回去了,那里才是我的家。”莉莉娅耐心向他解释。

这能理解,毕竟鲁宾斯坦先生定居在圣彼得堡。虽然钢琴家四海为家,但落叶归根,总归还是要回去的。

他点头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忘了些什么,“你好,莉拉小姐,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

他客套向她致意,莉莉娅却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尤拉,我们都是同龄人,没有必要这么拘束。”

和同龄人之间,莉莉娅不喜欢进行这些形式性的问候。

鲁宾斯坦先生也出了声,“好了,尤拉,先坐下吧。”

车厢里有左右两排座椅,可供四人乘坐,鲁宾斯坦父女一人一边,各占据了一个位置。

尤拉突然有些难以选择。

似是看出了他的艰难,莉莉娅主动唤他,“尤拉过来,挨着我坐吧。”

她眉目生动且纯情,尤拉看得心尖一颤。

几乎是下意识,尤拉看向了鲁宾斯坦先生,他的表情无悲无喜。

尤拉顺着莉莉娅的召唤坐到了她身旁,她还友好地向旁边多靠了靠,为了给他多留出一丝空间。

三套马车行驶的目的地是莫斯科火车站。得益于科技的发展,火车的出现给人们带来了许多便利。

马车行驶的速度很快,但异常平稳。鲁宾斯坦先生坐在车上闭目养神,莉莉娅则拿着一本书在一旁阅读。

书是法语著的,尤拉看不懂,法语是上流社会的先生太太们学的语言,在平民里不是很流行。

尤拉曾通过自己空余时间自学会了日耳曼语,但此时对法语的一窍不通让他有些失落。

他和身旁的少女找不到任何共同话题。

尤拉的视线又汇聚在了鲁宾斯坦先生的脸上,突然想起了刚才莉莉娅邀请自己坐在她身旁时,自己那秒的下意识。

他看了鲁宾斯坦先生一眼,他在想,鲁宾斯坦先生是否愿意自己与他的女儿坐在一起。

他庆幸当时并未从鲁宾斯坦先生的表情里察觉到任何不满。

可是奇怪的是,尤拉心里出现了一个想法——若当时鲁宾斯坦先生向他透露出了不愉,他又会如何?

结果出现在了他脑子里,连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他依旧会选择坐在莉莉娅的身边。

尤拉承认,他可能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成熟,有时候他也想任性一把。

马车停了下来,鲁宾斯坦先生睁开了眼,莉莉娅也合上了书。

马车夫将箱子为他们提来,尤拉没有什么东西,他的箱子最小最轻,而最大的则是莉莉娅小姐浅粉色的女士小皮箱。

“莉拉,我就说你不该带这么多东西的,上火车不方便。”

哪怕已经知道莉莉娅的东西不少,鲁宾斯坦先生再次看到这个箱子时,还是忍不住说上莉莉娅两句。

莉莉娅有些不满地嘟嘴,“父亲,您知道一位优雅的小姐不是一两件东西就能装饰出来的,更何况我还是众人皆知的伟大的鲁宾斯坦先生的女儿,那更需要将自己装扮美丽,以免给父亲您丢人。”

箱子里全是她漂亮的小裙子,她怎么可能舍弃?

莉莉娅只能一边拍着鲁宾斯坦先生的马屁,一边又将自己的责任推卸一空。

她真顽皮,尤拉在心里想。

但也真可爱,他在心里又补充道。

一位绅士自是应该在这种场合为优雅的女士伸出援手,更何况这是尤拉藏在心底的女孩。

他自告奋勇,主动为莉莉娅提起了行李。

“谢谢你,尤拉。”莉莉娅欢乐得像只不知疲倦的小兔子。

鲁宾斯坦先生也对他的行为做出了夸奖。

“尤拉,你是一个好小伙子。”

心上人的感谢与恩师的赞扬似仙酒般迷得尤拉心醉。

他左手自己的棕色小皮箱,右手浅粉大皮箱,本该有些滑稽,但他长相俊俏,面容精致,这样一副场景看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他提着两个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鲁宾斯坦先生身后,莉莉娅则手上拿着一本书,和他并排而行。

车站大厅里弥漫着浓烈的汗味,让人有些难以呼吸,还好月台处吹拂着舒适的微风,带走了些难闻的气味。

幸亏马车赶来得及时,再过十五分钟,下一列通往彼得堡的火车就要开了,错过了这一趟,再等下一趟又要等到明天。

尤拉三人上了火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两个是靠窗的前后座,另一个座位在后排的旁边。

“我想坐靠窗的位置可以吗?”莉莉娅虽然问的是尤拉和鲁宾斯坦先生两人,但视线一直锁定在鲁宾斯坦先生一人身上。

他在这里是长辈,得了他的准许是更重要的事。

“就你要求多。”鲁宾斯坦先生轻声责骂了句自己的小女儿。

他虽是这样说,但眼神里却满是宠溺,说的话也是一种另类的默许。

得了父亲的应可,莉莉娅又把视线转向尤拉。

“可以吧?”她问他。

尤拉没有悬念地点了点头。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说不,哪怕有,他也不愿拒绝她的请求。

得了两人的同意,莉莉娅兴高采烈地坐到了后排靠窗的位置。

只剩前排靠窗和后排靠走廊的位置了。父女俩肯定坐在一块儿,留给尤拉的自然是前排靠窗的位置。

他的脚已经朝那处迈开了一步,鲁宾斯坦先生却提前了他,坐到了那个位置。

“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就坐在一起吧。”

尤拉没想到鲁宾斯坦先生会这样说,连莉莉娅都有些意外。但父亲的话并无道理,相较与父亲坐在一起,和这个同龄的钢琴家挨着坐,似乎更是有趣。

莉莉娅向鲁宾斯坦先生眯眯笑后,对尤拉道,“那你坐我旁边吧。”

火车内有暖气,尤拉先绅士地帮莉莉娅脱去外套,挂在了座位旁的专属挂钩上,又脱下了自己的呢子大衣和莉莉娅的挂在一起。

莉莉娅今天的穿着和当日舞会的很不一样,她里面穿上了一件米白色毛衣,腿上是新潮的休闲牛仔裤,脚上则是暖和又防水的靴子。

靴子的款式并不少见,但凡是有能力的家庭都会给孩子买上这样一双保暖的靴子,在俄国过冬,的确离不了这样的靴子。

哪怕这靴子再平平无奇,尤拉都觉得穿在少女的脚上都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尤拉尤记得晚会那天,她一身浅金色礼裙,裙摆处镶嵌着一层薄薄的蕾丝,高腰紧束,□□半露,看起来华贵又美丽。

相比于当日的穿着,尤拉心里更喜欢她今天的模样,少了些高不可攀的气息,多了丝人间的烟火味。

这样的她不像是贵族小姐,更像是一位邻家妹妹。

莉莉娅将袖口向上提了一些,拿出了书又开始翻阅。

火车驶动,窗外风景逐渐加快了脚步向背后跑去,阳光也透过车窗丝丝点点地撒露在了莉莉娅脸上。

少女恬静得不像样,似从油画里走出,温柔又娴静。

尤拉的心几乎是不可遏制地加速跳动。

从看见莉莉娅的第一眼开始,他每时每刻都在为这个少女而心动。

他看见她指尖划过书角,静静地又翻过了一页。

似乎只是一瞬,尤拉突然懂得了那句曾读过的诗歌——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