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红尘如梦

林疏也蹙了蹙眉。

他?并没受什么伤,寂灭针只是碎了他?的经脉,但也没有在?他?体内留下足以吐血的暗伤。

而萧韶至多是留下了一些?皮肉伤——实际上连“伤”字都称不上。

但萧韶的表情?说明,他?知?道是怎么回事。

林疏被他?裹了外袍,试了试额头温度,又抱在?怀里,被探查经脉神魂。

萧韶道:“你伤在?神魂,是我的缘故。”

林疏:“嗯?”

“我非凡人?之躯,先前失控,已经回不到原来状态。”萧韶道:“故而我周身全是天?地煞气,而你是凡人?之躯,只要待在?我身边,魂魄便会有所?损伤……即使有修为也无用,暂缓罢了。”

萧韶把他?放在?床上,离他?远了些?,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无法解么?”

萧韶:“无法。”

林疏想了想,问:“那……能?撑多久?”

萧韶沉吟一会儿,道:“大约三天?。”

三天??

林疏觉得有些?迷茫。

他?又问:“那……要离你多远,才不会死?”

萧韶给出了一个数字:“五丈。”

五丈?

林疏更迷茫了。

那和永不见面有什么区别?

他?缓缓蠕动到萧韶身边,靠着他?。

萧韶又要把他?打包扔到床的另一边。

林疏:“也不急在?这一时。”

萧韶似乎被说动,手指梳着他?头发,过一会,蹙着的眉似乎松开了,道:“或许有办法。”

林疏:“嗯?”

萧韶把他?打横抱起来:“带你去个地方。”

林疏就被他?带出去了。

他?被折腾了那么久,浑身没有力气,站不起来,全程靠在?萧韶肩上,感觉倒也很舒服。

——上辈子?不和任何人?近距离接触,被碰一下就要反胃半天?,因而他?很不解,街头巷尾那些?毛茸茸的小猫,为什么喜欢蜷在?一起玩,现在?倒是有了几分理解。

萧韶抱着他?穿行于?血雾之中,半路上,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好乖。”

林疏原本很乖觉顺从地挂在?他?身上,听?到这句话,就有点不大乐意。

他?道:“乖又没有用。”

萧韶低低笑:“怎么说。”

林疏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一点子?微弱委屈:“我站你面前,说了许多,你也不见想起什么,一提盈盈,你便全想起来了。”

话一说出,就有点后悔,怎么想,怎么觉得方才的发言透着一股子?恃宠而骄骄横无礼的气息。

“你怎能?凭空冤枉我。”萧韶竟也还委屈上了。

林疏在?空中晃荡了一下小腿,等着听?他?如何狡辩。

“林疏是谁,我早已想起得差不多了,只是尘世中之事还不记得,”萧韶语声很温柔:“你是我心中挚爱,与其余一切凡俗琐事都无甚干系,不需如何唤醒便渐渐想起来,而你提到盈盈,我才想起世间其余的牵挂了。”

这鸦言鸦语说得也当真?动听?。

只是林疏乃是被藤蔓和萧韶两个幻身折腾过,早已领教了此鸦的狡猾,断不会轻易被感动得痛哭流涕。

就听?萧韶道:“我必要快些?解决怨气对你情?绪的影响,不然过一会还不知?要被你挑剔甚么。”

林疏就笑。

萧韶见他?笑,怔了怔,却是将他?抱得极紧:“我……”

“我”了一会儿,却没下文了。

这凤凰哪里有过这样欲言又止的时候,林疏颇好奇:“嗯?”

萧韶珍而重之地亲了亲他?额头,是极心疼的光景:“能?见你展颜一笑,我也算此生无憾……只是你因我而废去无情?道,受撕心裂肺之痛,我不知?该如何……”

他?话未说完,却被林疏打断了一下:“其实无妨。”

他?嗓子?是哑的,说话时也使不上力气,因此声音缓,又慢吞吞,还带着软不拉几的鼻音,连自己都不好意思去听?了。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因此继续道:“反正世人?眼中……林疏不过是大小姐养的小白脸,小白脸么,也不需要有多么高的修为。”

萧韶轻轻笑,但眼中神情?还是很复杂,林疏推了推他?:“是你无事生非,走路要紧。”

萧韶“啧”了一声,道:“这怨气也有好处,你竟会顶嘴了。”

语气简直像个慈爱的老父亲。

林疏有些?懊恼,心说自己居然也有这么凶的时候,不妥。

当下不再说话,萧韶抱着他?再凤凰山庄的亭台楼阁间飞跃,最后在?一个气机浩瀚的大阵中以特定步伐穿梭,走进?了一条幽深的长长地下走廊,迷宫一般七拐八绕后,在?一堵墙的小凹洞前停下。

林疏打量了一下这凹洞的形状,自觉把先前萧韶给他?的凤凰令拿出。凤凰令严丝合缝嵌入凹洞,墙壁轰然开裂,一个地下藏宝阁打开。

萧韶带他?深入其中,道:“这是山庄的秘库,有上古之法守护,号称世上最安全之处。”

正说着,停在?一处多宝格前,拿起一瓶丹药。丹药瓶身书写几个字,却与寻常丹药的命名?方式不同,乃是一对颇有感伤之意的短句“恍如隔世梦,何处觅芳踪”。

“觅芳踪……”林疏念着这三个字,想起丹药课上真?人?讲过的一则轶事。

说是某某丹君与某某仙子?相爱甚深,奈何仙子?因意外魂飞魄散,丹君倾毕生之力研究聚魂之法,成一炉可夺天?地造化?的奇丹,命名?为“寻芳踪”,他?将大半炉丹药化?为丹水,喂给给爱妻的尸首,试图重聚道侣魂魄——可灰飞烟灭之人?,魂魄哪里寻得?爱妻魂魄一丝动静也无,丹君凄怆之下,竟气绝身亡。倒是这炉丹药还剩下成色不好的几颗,成了名?垂仙史,天?下独一无二能?够稳固魂魄的圣药,却没想到在?凤凰山庄的手中。

萧韶倒了一枚药送进?他?空中,丹药化?开,林疏果然感觉到周身为之一清,吐血后的虚弱感也立即好了。

“一丸丹药大约能?奏效一月。”萧韶说着,将那些?珍珠一样的丹药倒在?手中,数了数,一共五枚。

加上林疏已吃的一丸,也就是说,能?缓得半年。

“我拜托丹道前辈再去制药。”萧韶对林疏道。

林疏点了点头。

但他?也明白,魂魄散易聚难,伤易愈难,泱泱仙道数千年也只不过有这么一炉能?稳固魂魄的丹药,岂会容易再得?

但朝露由来易散,人?生一向苦短,过得一日是一日罢了。

正要回转,他?目光却停住了,扯了扯萧韶衣襟。

萧韶转头看。

但见高阁之上,气机强大深厚,变幻莫测,隐隐看去,竟然是几本书册的影子?,而且还很熟悉。

他?们登上藏宝阁顶端,看到了那几本秘籍。

《春山剑》之类,是大巫给林疏的三本,另有《凤凰刀》乃是凤凰家?的绝世秘籍,另外两本,却着实让林疏不解了。

《万物在?我》,《幻也真?》,《鲸饮吞海》……这分明是如梦堂、幻海楼和横练宗的三本绝世秘籍!

为何却在?此处?

而这样看来,八本秘籍,凤凰山庄已经拥有了其中之七,只差一本《长相思》。

萧韶蹙眉沉思许久,道:“母亲曾提过一句,如梦堂秘籍失窃后,仙道门派人?人?自危,与山庄交好之幻海楼托山庄暂为保管秘籍。”

算算日子?,七月初天?火最盛,可以将身负天?地气运的秘籍烧毁,但近日又是战争,又是凤凰山庄惊变,竟生生将时机蹉跎过了,而凤凰庄主,并未像她所?答应的那样,将秘籍焚毁,反之,甚至还立刻就要集齐。

若是往日之萧韶,必定向凤凰庄主问个明白,但如今他?恐怕已不相信任何人?。

但见他?将秘籍收起,道:“事有蹊跷,从长计议。”

林疏点了点头:“嗯。”

随后,又想,八本秘籍,七本已经见过了。

他?想起那天?公子?说过的话,与剑阁鹤长老所?说对照,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剑阁遭遇大魔攻击时那位从雪山深渊中出现的无名?前辈,实际是上界与剑阁有渊源之人?,解决大魔之后,他?便带走了《长相思》,意在?使八本秘籍从此不能?集齐。

可是,世上真?有《长相思》。因为他?学了,他?对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有两本一模一样的秘籍么?桃源君又究竟是何人??这桩悬案,自始至终都无法解得。

萧韶听?他?说了疑惑,说桃源君那般人?物,若没有飞升,不可能?横死,若有缘时,必定能?相见。

林疏又问他?桃源君的外貌特征。

萧韶说那时太?小,五官记不得了,桃源君总着一身青衣,其人?气质清隽温柔,不染纤尘,恍若天?上谪仙,却又世情?通透,仿佛见遍红尘,总之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而他?自己那时候病重,无法出门,日日郁郁,桃源君便在?床前陪他?,温声给他?讲世间的名?山大川,四海的奇闻轶事……

这一连串的溢美之辞听?下来,林疏头昏脑涨。

萧韶笑刮了他?的鼻梁:“有这么好的师父,我都要嫉妒了。你却全忘了,现在?还昏昏欲睡,实在?没有良心。”

林疏心说我实在?是无从忆起。

但他?也是真?的困了,真?的。

他?,一个凡人?,实在?招架不住萧韶的折腾。

萧韶显然也知?道自己先前做下的事情?多么不是人?,将他?抱回房后,便妥善安置在?被子?里,抱住,道:“睡吧。”

林疏几乎是立刻就昏迷了过去,昏迷前最后一幕,看见萧韶目光越过自己,看窗外漆黑天?空。

是了,萧韶虽恢复了神智,可那些?释放在?外的怨气戾气,却是再收不回来,方圆千里一片漆黑晦暗,不知?又当如何收场。

随后的日子?十分悠闲。

没有王朝,没有山庄,没有任何凡尘琐事,萧韶本性毕露。

林疏把靠在?自己身上打盹的萧韶拨开,给他?垫一个枕头,心说原先以为你是个勤奋刻苦的河豚,没有想到,一旦没有约束,也是条不折不扣的咸鱼。

彻底化?身咸鱼的萧韶这些?日子?除了拉他?行双修之事,其余时间都是在?玩耍和睡觉。

哦,还有一件,督促他?学习《寂灭》。

林疏在?督促下,竟慢慢也读懂了一些?,俨然可以入门了。

但他?勤奋学习的时候,萧韶在?做什么?

在?他?身边睡觉,或是看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本子?与民间传闻、地方志异,甚么千年狐狸与书生的爱恨痴缠,甚么某某大匪屠杀数千无辜百姓,招致天?谴,五雷轰顶云云。

如此这般过了半个月,林疏开始给一些?古旧的剑法典籍写注解,他?虽没了修为,悟性还在?,写起来倒也得心应手。萧韶总算有了事情?做,那就是陪他?写,一同探讨疑义,或是查阅典籍。

这一天?,萧韶突发奇想,搂着他?道:“宝宝,你天?资如此卓绝,按照记忆,加上你的领悟,默写一本《长相思》,说不定也能?引动天?地气机,再造出一本《长相思》。”

林疏心知?自己的水平,尚没有把最后一招融会贯通,谈何重现绝世秘籍。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萧韶似乎又有点郁郁,说:“你原该是云中的仙君,因我的拖累,却又变回一介凡人?,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当年我经脉闭塞,也是因你才能?恢复,也算因果相偿。”林疏望着桌上的红烛,淡淡道:“更何况,你又怎知?……”

萧韶:“嗯。”

“你又怎知?……”林疏声音放轻了,仿佛在?说给他?听?,又仿佛在?说给自己:“做一寻常凡人?,非我所?愿呢?”

说罢这话,他?自己也惘然了。

修了一辈子?仙,若说想求什么,却也真?的没有,无非从小便修,长大也就顺理成章修了。

做这红尘中一介凡人?,似乎未尝不可。

林疏看萧韶的眼神。

那么深浓的喜欢和宠溺,一眼就知?道。

萧韶……是很好的人?,无论是其外表,还是为人?。

这么好的人?,竟然会这么喜欢他?,那他?……是否也不算很糟糕?

如果现在?的自己,回到小时候,是不是也能?和别人?好好相处,能?……做一回他?曾经在?角落里暗暗羡慕的,那样的人??

他?恍然知?道,自己已经不怕人?了,说话也不再僵硬了,昔日难以回首的那些?事情?,不堪的情?绪,竟好似随风散去,再掀不起心中波澜了。

是因为遇到了萧韶么?

他?望着萧韶,竟渐渐有些?痴了,并在?那一刻觉得,就这样与这人?咸在?一处,在?此处消磨一生,也是好的。

萧韶亲亲他?,问他?在?想什么。

林疏揉了揉眼睛,没说话,靠他?肩上。

萧韶接过笔替他?写注释。

腻了半晌,林疏突然神念一动,听?见师兄声嘶力竭的呼喊:“师弟,师弟!”

他?惊觉自己因着变了凡人?,神魂强度下降,也不知?师兄到底喊了多久,花了多大的力气,才终于?让他?听?到了。

他?意念沉入青冥洞天?。

师兄哭嚎:“师弟,你终于?来了!这镜子?疯了!它要出去!整座大殿几被它撞破!”

林疏:“……”

他?从师兄手中接过颤动不已的镜子?,将它带出去。

一出去,镜子?便乖了。

林疏左右端详,看见镜子?背后的裂缝又多了数道,是快要彻底裂开的光景。

但他?和萧韶谁都解不开这镜子?的疑团,做不了什么,只能?再照一下。

林疏的婚房被戳心口已经过了,萧韶的血也应验,林疏拿过镜子?,想看看这次又会照出甚么幺蛾。

看到正面的一刹那,他?仿佛整个人?被镜子?吸进?去。

是一片如海的桃花林,和风吹拂,桃花纷纷而落,落他?满身。

他?看眼前有路,便沿着覆满花瓣,也长着青苔的石板小径一路走入桃林深处。

便看见一个青衣的背影。

这衣服是凡间的式样,雨过天?青,很温柔清淡的一种颜色。这人?乌发随意半束,插了一支式样简单的流云木簪,整个人?仿佛很沉静和放松,总体着装像个凡间的闲散游客。

他?想看正面,却转不过去,只能?看那个漫山落花中孑然独立的背影。

收回神念,萧韶问他?,他?说似乎见着了桃源君,萧韶道那你们确实有缘。

林疏问他?看见了什么,萧韶但笑不言,只说,并非违愿之事。

那就还好。

两人?仍旧过咸鱼的生活。

其实,有时候,过于?咸,也会让人?有点乏。

这天?的早上,萧韶对他?道,仙君,已经在?山庄待了一月,我们出去玩么。

林疏:“去哪里?”

萧韶缓缓拭着手中无愧刀,勾唇道:“为仙为儒为王,皆非我所?愿。往日因此做下许多不愿做之事,如今了无牵挂,欲再入江湖,做一快意恩仇之浪荡游侠——杀往日不能?杀之人?,平往日不能?平之事,仙君可允?”

他?说这话时,微微扬了好看的眉,清风朗月,少年意气,刹那间重回眉梢眼角。

林疏看着他?,便想起昔年与表哥游历江湖,那时萧韶,亦是这般张扬不驯,风流从容,意态何其磊落潇洒。

红尘如梦,几经波折变故,恍然竟已是数年前的事情?了。

当即便笑了笑,道:“自然。”

“江湖多风波,多色i鬼,多贼人?,”萧韶靠近他?,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作调戏状,“仙君,你可要跟好在?下。”

林疏歪了歪脑袋,思忖一会,最后拿出许久不用的冰弦琴。

“那我仍给你弹琴罢。”

作者有话要说:我错了,对进度再次预计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