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5章

“那可是诚王妃!你那弟弟跟个土疙瘩似的丢在郗宁好些年都没挪窝,那样的穷苦地能养出什么好女儿,诚王金尊玉贵能看得上?!”

一个妇人恨恨道,手里的白玉柄掐丝鎏金扇摇得猎猎生风。

而妇人横眉倒竖冷眼相对的对象,正是她的丈夫——贺家大郎。贺大郎不理会妻子的酸话,聚精会神地在窗台前提笔写着一幅大字。

“好嘛!家里女儿都抢破脸了也够不上,天大的机缘倒落在了个乡下丫头身上!”见夫君依旧气定神闲地写着他那破字,连个声儿都不出,贺大夫人把扇子啪地搁在几案上,“贺钧!你听我说话没有!”大夫人气得直呼夫君的名字。

贺钧这才抬头,唇边溢出几缕无奈的轻叹,对妻子易雪柳道:“你话里可放尊重些,什么乡下丫头的,那可是你嫡亲侄女。”他再三嘱咐,“四郎可是个混不咎的种子,把他那夫人看得比命还重,生了个丫头也当心肝儿似的护着。等他们来了好言劝着些,仔细你一挤兑再给我把人气走!”

易雪柳眼皮一掀,好大个白眼就砸向贺钧,她冷哼一声,道:“快别惦记了,人家愿不愿意回来还不一定呢!”许是还没说过瘾,她发出古怪的一声嗤笑,纤细修长的手懒懒捂住嘴,先是低头咯咯笑个不停,而后抬眼把她那丈夫上下打量,“诶呦喂,我怎么能用‘回’这个字眼呢?这家里还有什么四不四郎的,不早就分家了么。”

贺钧却没有被妻子这番话影响到,他语气里有几分惯常的纵容:“你啊你,总是这么跟刀子似的。兰娘前几日还和我抱怨,说你又说话刺她。我刚好得了两枝玛瑙簪子,就在那个蓝缎面匣子里。你们娘儿俩分了,她那支你过会儿去拿给她,记得哄哄,这孩子可随了你,气性大得很。”

提起女儿贺宜兰,易雪柳更气了,她睨着丈夫很是不满:“兰娘都是你惯的,说也说不得了。我哪句话错了,她如今及笄几年了?还不把婚事打算起来,她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轩儿搞鬼,好端端带回来什么穷书生,教兰娘五迷三道的,我告诉你这事绝对成不了,她想都别想!”

房门砰地被推开,露出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儿,正是这夫妻俩的女儿贺宜兰,而她身侧心虚地站着的,是她的哥哥,贺宜轩。

“这事是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母亲看不惯我就直说罢了!”贺宜兰双目通红,声音颤抖,双手紧紧地揪着裙摆,“母亲不就是想让我去攀附诚王么,何必要拿别人做声!”

贺宜轩听见妹妹这番话,恨不得转身飞走,他预感马上就要爆发一场大战。

果不其然,易雪柳当场就暴怒,只是还没等开口,贺宜兰就捂着嘴呜咽着跑走,她转身的时候还撞到了缩成一团妄图减小自己存在感的贺宜轩。贺宜轩见状,惴惴不安地朝父母行了一礼,也立即遁走。

“讨债的,都是来讨债的!”易雪柳气到上半身颤抖不止,手指紧紧捏着扇柄,好像要把它生生捏碎。

她转而怒视丈夫“你给我个准话,兰娘做诚王妃这事儿到底可行不可行!”

贺钧双手一摊,道:“我哪里能做主,不管怎么说还得诚王自己拿主意啊。”他摸着胡子,沉思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四郎他们夫妻都长了副好模样,女儿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

“家里的女孩儿是别想了,轩儿也用尽心思磨着诚王见了几回面,他可没什么反应。”贺钧来揽妻子的肩膀,“咱们贺家说到底也只是和诚王的母族勉强搭上关系,有几分情面罢了,也就是轩儿心思活泛,居然做了诚王的伴读,可到底不如姻亲关系密切。再说这事儿也不一定能成,你也别整日里酸来酸去了。”

易雪柳一想也果真如此,便偃旗息鼓,不再争辩,只是心头仍然满是对女儿没能得诚王青眼的遗憾。诚王,那可是诚王啊,是如今最有可能登临大宝的皇子,他的王妃,日后保不齐便是一国国母,这怎么能不教人眼红呢。

但襄王无梦,神女再如何有心也只能作罢。易雪柳心头不无嫉妒,甚至阴暗地揣测道,贺钦纵使生了个貌若天仙的女儿有什么用,穷山苦水再好的容貌都熬干了,想来不过一届村姑罢了。

而且易雪柳作为贺家大夫人,嫁入贺家早,对贺氏诸事有几分了解,自然也知道贺钦这些年境遇的由来。眼看贺钦是要翻身了,但谁能说的准上头那位的心思,兴许哪天又忌讳旧事,贺钦纵使翻了身也要被打回烂泥坑里。不指望沾光,一朝失势别连累了他们才好,易雪柳愤愤不平。

谯州贺氏的风波郗宁诸人是无从得知的,眼下他们正思虑这封由谯州寄来的信,信中言辞恳切,即使贺钦再如何隐怨,但想起抚养他长大的母亲终究不忍。叶蘅芷的手覆上丈夫的手,她温柔劝慰:“当年变故,母亲那头也有诸多不得已,如今适逢她老人家整寿,咱们就算只当是做客去也该现身。”

于是再多愁绪也化作了对多年不见的亲人的不舍,他们打算不日便动身前往谯州。贺重玉对父母言辞里那个陌生的“谯州”充满了好奇,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地方了,成天像个小陀螺一样围着父母转,“今天就走么?”“今天不走,那明天走么?”

贺重玉欢快地奔向刘媪的小屋,向她宣布这个好消息。“我要出远门啦,父亲说要坐一路的船,我还从来没有坐过船呢!”贺重玉叽叽喳喳。

“呵,船有什么好坐的,整日漂来漂去,四面八方都是水,都怕自己溺死。”

刘媪自己就是坐了整整十日的船才到了郗宁,如果不是在郗宁的渡口下船,她兴许还要在水上再漂些时日。这让贺重玉怀疑,刘媪也不是特地选中了郗宁,只是坐船坐得要吐了,实在受不了就临时上了岸。上岸好,上岸才教我遇见了,贺重玉摸着腕上的小弩美滋滋地想。

小弩到底被刘媪改进过了,这下可不同刘媪先前评价贺重玉的“力道软绵绵的,你是要给人挠痒痒去么”,每弹出一支木箭,就发出一道凛冽的破空声。刘媪甚至还给贺重玉另配了五支箭,那箭头都是铁的,打磨得十分锋利,轻轻一划就将一张麻纸裁成两半。

贺重玉把新的腕弩拿回家,被贺钦瞧见,差点拽断了他的胡须。

“以后玩儿这个,记得稍微避着点人。”贺钦指了指那腕弩。他也不知道放任小女儿去和刘媪学些常人眼中下五行的匠技到底妥不妥,而且他以为不过学些描纸刻图罢了,却没想到刘媪懂的东西也是复杂,这要是有心人夸张一番,都能以私制军械的名义即刻立案逮捕了。

刘媪却并不把这孩童的玩具放在眼中,再锋利,那也不过是支不到三寸的木箭,再精密,那也只能戴在小孩儿纤细的手腕上。

…………

“这就是坐船啊,好像也没什么新奇的。”贺重玉扒着舷窗向外张望。

客船不过半日就已经行过了潮河支流,现下正稳稳当当地航行在平江上。偶尔江浪拍击船身,于是船舱内便隐隐晃动,除了浆声,风里只能听见白帆鼓动的声响。

江天一色,两岸平原辽阔,树木葱茏,不时能看见雪白的水鸟。水鸟扇动异常宽大的翅膀,在江面上飞舞,而后疾坠,轻点水纹,便捉起一条小鱼。还有几只水鸟高高地栖在客船的桅杆上,栖在温暖和煦的日光里,身形纤长,好似一尊雕琢精美的玉像。

贺重玉便是专注地盯着这些漂亮的水鸟,不时抚摸光滑的腕弩,心中蠢蠢欲动。突然嘴边就塞来一块青艾糕,甜丝丝的带着艾草本身的清香,贺重玉没做思考就一口衔住,她抬头望去,正是姐姐。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不许做。”贺重华揉着妹妹软乎乎的脸颊。

“好吧。”贺重玉嚼着青艾糕,遗憾地放下了袖子,腕弩就被袖子盖住了。她不死心地又追问,“真的不可以么?一下也不可以?”

“半下也不行。”贺重华笑意盈盈地摇头。

船舱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这艘客船的客舱分了两层,因为价格格外贵些,因此没有那种鱼龙混杂的通舱,全部分成了一个个单间,故而也比寻常客船更安静些。贺钦定了两个可以连通的单间,他们夫妻住一间,两个女儿住一间,两个房间之间有一道挂着帘子的木门隔开。

忽而响起一阵跑动的脚步声,似乎是从头顶传来的。贺重玉有些好奇地循声竖起耳朵。

跑动声兀地停住了,随即就是一个什么东西砸进水里的扑通声。

贺重玉立刻趴到窗口向外来回扫视,突然她注意到一只水鸟湿漉漉地从水里钻出来,奋力挥动着翅膀,抖落下许多羽毛上的小水珠。

她这才有些不忍,想到若是刚刚弹出腕弩,这么漂亮的水鸟就白白死掉了。

贺重玉思索着,突然听见一道女声的暴喝。

“川儿!你又讨打是不是!”

然后贺重玉就听见一个小郎君“哎呦哎呦”地讨饶。她和姐姐对视一眼,两人都噗嗤笑开。

除了这个,之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动静发生。贺重玉看倦了江啊水啊树啊鸟啊,整个人萎靡不振的,埋在软榻上左翻右滚。房间里除了贺重玉不时发出的长吁短叹,就是贺重华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能听见头顶有人走动。

江水翻滚,水面上撒落的日光颜色逐渐浓郁,清风吹拂间,闪烁如红鳞。渐渐地,红鳞褪色,转而变成灰鳞,等天地之间再无一点光亮,水波也不再闪烁了,江面仿佛张开的一张黑色帷幕,好像随时要从底往上掀,将这一船的人全部裹在里面。

好在玉兔东升,清辉洒遍,江水也不再是黑黢黢一团。夜风浸润着寒意,贺重玉的脖子都往衣领里缩了缩。

入夜,依旧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