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金乌西坠,千条街巷,万家院落,户户张灯,处处摇红,谯州城便融在这熠熠灯火里,烟雾升腾间,仿佛天宫仙境。亭台楼阁都笼罩在煌煌灯火里,飞檐陡峭,彩带飘挂,绫罗锦缎在其中穿行。宽阔的街道上,车马粼粼,清脆扬鞭声与马嘶长鸣声交织。
贺家的仆役早就在码头等着了,为首的那个打扮不同于寻常小厮,穿着一身豆绿色圆领袍子,见这一家四口,立即殷勤地走上前去,深深弯腰揖礼。
“翟叔……”贺钦见到家中老人,不禁怅然。
翟管家看着四郎君从粉雕玉琢的孩童长成翩翩君子,他本以为老家主一身才学终于后继有人,谁料万众瞩目的贺家千里驹年少得意,又很快失意,从此一蹶不振。
“四郎君如今安好便好,老夫人早就记挂你了,日日都遣我来青石矶码头打探,今天可算等到了你们。”翟管家老泪纵横。
管家见到贺钦夫妇身边跟着的美貌少女,面上只作喜迎自家四郎君的欢欣之色,心头却惊得一跳,大郎君的筹谋恐怕真的要成了!
江边水汽弥漫,烟雾熏腾,贺重华雪袍微扬,仿佛一朵俏生生绽放开的牡丹花。她娴静疏淡,袖手而立,一眼就脱显于喧喧人群。
“这便是两位姑娘吧,多年不见,竟长这么高了。快请快请……”翟管家赶忙招呼他们,贺家的马车在街边等候多时了,马儿早就不耐烦地踢踏马蹄,口中嘶鸣阵阵。
马车行至朱月台,绕过溅星池,就近穿入紫都街,不过半个钟头就到了贺氏老宅。
…………
上首坐在紫檀老君椅上的正是贺家老夫人。见到已多年未见的幼子,贺老夫人神色淡淡,并不像贺大郎信中说的那般思子情甚。她抚着那把螭头云纹拐,似乎是晚间倦顿,两睛半眯。
见堂下行拜礼的四人,贺老夫人原先无甚作态,只微抬左手示意他们入座。
堂间亲眷众多,别说重玉、重华姐俩看得陌生,就是贺钦也记忆模糊,不敢妄言称呼。
贺重玉耳力尖利,听见许多窃窃私语,都是谈论他们一家相貌的。
贺老夫人仿佛突然间回了神,定定地端详着贺重玉,手里连番招呼道:“好孩子,快到祖母这儿来。”
贺重玉不知背后被谁推了一把,直直撞进贺祖母怀里,贺祖母搂着她口里直叫“心肝儿”。她好像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热烈的亲近,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微微扭动,似在抗拒。
而贺祖母并未察觉,她捧着眼前小人儿的脸,左看右看,又揉着贺重玉的发旋连声叫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贺重玉本人都疑惑不已,她到底好在哪里,将将见面,怎么就说“好”。
席间众人欢笑,贺重玉抬头,见到融融灯火下,人人都仿佛印着同一张脸。
刘媪教她打模子,只消一个模子,便能做出成百上千个同样的东西,贺重玉自己就塑过两只小灰鹤,正沉甸甸地坠在她腰侧荷包里。
他们都是模子倒印出来的,她暗忖,她甚至分不清哪张脸是父亲,哪张脸是母亲,哪张脸是姐姐。
这一夜都过得云里雾里,贺重玉什么人也没记住,只记住了贺祖母嘱咐一个杏衣少女说,“近日溅星池莲灯节,兰儿你领姊妹们去逛逛,也带上新来的两个妹妹。”
溅星池,她想到在马车里经过的一面湖泊,流光奕奕,仿佛真有星光溅落,熠熠生辉。湖畔三两成群结伴,裙裾舞动,姑娘们的青丝在风里飘扬,香风溢入车篷,如熏如醉。
那里的香气清淡悠远,像山间的袅娜轻雾,柔柔撩过人的耳侧,而此间浓香四溢,教贺重玉喘不过气来。她哪里知道,时人以熏香为雅,多少种名贵香料,如月檀、流云片、勾雪子,化作三足小鼎中逸散的雪白烟灰,熏透了世家豪奢的脊骨。
贺重玉那个晚上被引着叫了很多人,但这些人她在之后的好几天里才逐渐认清。她唯独有印象的就是那个“兰儿”,也就是她的大堂姊,只因这女孩儿眉间总染着几缕哀愁。这让她无端想起看过的闲情话本,里面那些为情所困的女子,也都是兰堂姊这般模样。
谯州可以说是一切故事的缘起,后人,包括贺重玉的弟子都认为,她应该是对这段时光刻骨铭心。而许多年后,贺重玉终于有闲暇回想过往,才惊觉谯州之行有如斑驳岩彩肆意泼洒,沁润了画纸,五色鲜艳却无从辨认。
所有的情思都要在温暖的春夜里酝酿,纵使后来香醇如酒,烈酒入喉也是灼热刺痛的。少男少女们都不愿去想那么长远的事,他们只希望捉住眼前人的手,走过溅星池边这一段恬静的路。
贺氏深宅高墙,却好似对儿女无甚严厉管束,想想也是,朱月台上尽是打马纵游的世家子弟,溅星池边聚着的满满情窦初开的妙龄女郎。
“妹妹初来乍到可要小心。”贺宜兰指向那些扬鞭纵马的矫健身影,“这些混儿仗着家世不把律令放在眼里,走马没个顾忌,好容易就冲撞上。”
她想起什么,盈盈浅笑,一脸促狭地看向身侧兄长。贺宜轩摸了摸鼻子,讪笑道:“我也是少年时不懂事,才学了这副做派,再说我自打就学以来,已经好久没这么纵马游街了。”
他说话间,就有一道骑红马的身影掠过,掀起一阵风浪。马上的郎君突然扯紧缰绳,遥遥停驻,转身向他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白衣姑娘,送你!”
他远远丢来一个香袋,刚好砸进贺重华的怀里。他们一行少年,包括贺重玉这个半大孩子,唯有贺重华穿着一身雪色宽袍。
鹅黄缎面,一面绣着福,一面绣着和,里面塞着百结香的花瓣。百结香从四月初开放,花期只得两月不到,香气浓郁,天然芬芳,是做香袋的好材料。这种香袋起初是青年男女聊表情思的,后来风气开放,即使路边随手送给自己顺眼的郎君、娘子也无不可。
贺重华提着香袋,不像寻常男女要么羞羞怯怯,要么冷不做声,出乎身边一众刚认识不久的堂兄姐妹预料,她笑意晏晏,朝着那郎君反吹了声口哨。郎君哈哈大笑,随即拉动缰绳,马蹄渐远。宜兰他们好似重新认识了这个长得天仙似的妹妹。
…………
贺重玉坐在溅星池边,来回拨弄着清澈微寒的湖水。此刻姐姐重华正和堂姐宜兰交谈起来,贺重玉在贺家大宅里面还没发现,这位兰姐姐话语如此繁密。湖边的人都在放莲灯,而贺重玉就好奇地看他们放完一盏又一盏。
“你怎么不放莲灯?”
一盏十二瓣雾粉色莲灯举到贺重玉眼前,灯烛摇曳,光影晕黄。
贺重玉抬眼看见一个靛蓝锦衣少年,少年把莲灯往少女面前又凑近些,清亮如水的眼睛蕴着笑意。
“这是给我的?”贺重玉指了指自己。
“我眼前还有旁人么?”少年一手提着莲灯,一手在青石阶上掸了掸,坐在了贺重玉身边。
贺重玉没想起有在哪儿见过这少年,她接过莲灯,也不放入湖中,只提在手里,让它在风里微微摇晃。
“我好像不认识你。”
“平江,船上,这一箭是你射的吧。”他摇了摇手里的木箭,笑得像只闻到肉味的傻狗,“真巧,我们又遇见了,我可算看清楚了你的样子。”
少年难掩兴奋,“谯州的莲灯节可热闹了,我磨了母亲很久,她才愿意放我来看热闹,原本我们不是在谯州下船的。”
起初他只是对从船舱向外射出这一箭的少女有些好奇——他隐约透过木格花窗看见的少女的面容。这分好奇在见到甲板上的死尸时更甚,伤口自下颚穿透后颈,粗壮的脖子上只留了两个浑圆的洞口。真漂亮的手法,他啧啧赞叹。
少年举起刚刚从栏杆上拔下来的木箭,上下比划,口径差不多,就是力道比不上,这样致命的贯穿伤应该是铁箭头造成的。可他翻遍尸体也没找到那支箭。
母亲说萍水相逢,不应打扰,可他再三思索,却觉得天意如此,可以认识。
但等少年忐忑地敲门时,却被巡船的仆役告知,这家人昨日傍晚就下了船。
“他们是在谯州下的船?”少年焦急盘问。
“是是是,正是谯州青石矶码头。”
少年难得这么在母亲面前期期艾艾。
“倒也不难,下个渡口换快马,不过半日就能到谯州。”夫人端着茶杯,也不喝,不停地拿茶盖刮着茶盏中的浮沫。
“我也是这么想的!”少年眼睛刷地一亮,声音都高昂起来,“我听见船夫吆喝说,一个时辰内就到南塘渡口了。”
夫人噗嗤忍不住大笑,她直拍大腿,一点高门贵妇的风度都不要似的,笑得前仰后合。
少年耳朵红了一片,却生生忍住羞赧,追问道:“母亲可知那家人的身份么?”
夫人朝儿子一挑眉:“我是仗义相助的,也不是盘问搜查的,哪里能知道?”
谯州那么大,人海茫茫,或许那女孩儿就藏在哪家深院并不出门,下一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少年只记得曾经看过的话本里说,人间的缘分起初都是上天牵的头,能不能握紧就看自己了。
少年在溅星池边枯坐两晚,在第三晚,于辉辉灯火映照之中,一眼瞧见了曾在清澈月光下相隔花窗惊鸿一瞥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