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18章

溅星池的水面上漂浮了许多莲灯,闪烁点点,如天幕倒挂,星光斑斓。

夜风微凉,吹起少女垂落的发丝,风中除了百结香馨甜的气息,还依稀有股腊梅的冷香。少年俊脸一红,却更专注地看着身侧的少女。

“我叫段行川,舟行川上的行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行川?”船上遇见的少年叫行川,真奇妙,贺重玉轻念这个名字,“我叫贺重玉,‘重帘玉户深深闭,银蟾高悬碧罗天’的重玉。”

段行川闷声点头,一时间肚里竟搜刮不出什么话来说出口,抬手戳了戳贺重玉提着的莲灯。

“怎么不放?他们都放完了。”

贺重玉环顾四周,年轻郎君或是漂亮姑娘手里的莲灯都落入水面,随风逐波,湖面好似浮起朵朵清莲,光影荡漾。

她扭头神情郑重:“这灯是送给我的么?”

“当然!”段行川点头。

“那我干嘛要放它呢?送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了。”贺重玉轻轻拨莲灯的花瓣,这花瓣是用粉色烟纱糊的,烛光透过烟纱,光影绰绰,柔和曼妙。

南城烟纱锦名扬天下,单单一匹素锦便能卖出二两金的高价,其中工艺最为繁琐复杂的月影纱,更是当朝贡品,只有大雍皇族才有资格使用。

贺重玉曾见郗宁街头的年轻女郎,因得了一方素烟纱的帕子和小姐妹连番显摆。她捧着手上的莲灯,只看花瓣层叠,粉色由浅入深晕染,不知道能做多少条那样的手帕。

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富贵云烟”啊。

“可是莲灯不都是用来放到水里的么?”段行川笑问。

却见原本恬淡如莲的少女蹙眉反问:“你送我的灯,都丢进水里了,还算送我么?到时我两手空空,你算送了我什么?”

这一问把段行川问住了,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辩驳的话,突然他一拍手,道:“开心呀!放莲灯难道不开心么?”他凑近,指着那些放灯时浅笑盈盈的脸庞。

“放完这盏灯我还有东西给你呢。”段行川卖了个关子。

莲灯悠悠朝湖心晃荡,段行川摊开手掌,一支短木箭卧在他掌心。这柄木箭不是刘媪特制的铁箭镞,只是普通木箭镞,箭身有道长裂痕。

“我从栏杆上拔下来的,可能力气用大了,我不是故意的。”段行川隐隐心虚。

“断就断了,还给我做什么?”贺重玉只瞥了一眼,视线重新回到在湖面上飘荡的莲灯身上。

段行川声音涩涩,甚至有点委屈:“可,可这是你的东西,我寻来还你,有什么不对么?”

很多年后,他还能回想起少女回答时既似严肃,又如无情的脸。那时溅星池灯火暖融,夜风卷起梨花莹白如雪的花瓣,少女的脸映在他的眼帘中,她说:

“如果是我珍重之物,既有瑕疵,纵使复得也徒增感伤;如果不是我珍重之物,即便完好,也无从增添欢喜。你既拾得,何必再将断箭还我?”

于是段行川很早就知道,要讨贺重玉的欢心,是件极为困难的事。她的心思多变,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又时常不同。

两个年纪称得上是两小无猜的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怀,教贺重华从梨树后瞧了仔细。她忍俊不禁,金童玉女,面相登对,就是年纪都还小着呢。

贺家堂姐妹们邀了相识的手帕交,堂兄不耐应付这一长串的妹妹,早早借口友人相邀,去了朱月台。贺宜兰原本陪着重华聊天,在见到一个眉目隽淡的书生之后,也心神飘远,重华见状便说自己正好要看妹妹重玉,兰姐姐可自行去忙,回头还在梨树下会合便可。

贺宜兰歉疚一笑,而后按捺不住激动,提起裙摆就向书生跑去。

贺重华多年不见如此繁华喧嚣,她幼年金粉玉堆的记忆几乎消失殆尽,连她自己都快忘记,她曾经也过了一段富贵锦绣的时光。她本是瞧妹妹和一年幼小郎之间少年情状有趣,不知不觉却勾起一些难言的愁绪。

一个年轻郎君似乎被美人蹙眉的情景惊艳,又生出点点怜惜。他走进梨花雨中,洁白的梨花落在他月白云纹的锦袍上,仿佛要融为一体。他容貌俊雅,眉宇间流露一丝矜贵,唇边总带着温和的笑意,显得此人性情平和可亲。

二人年纪相仿,情之所至,礼之所待,很快就熟络起来,起先只是疏离客套,现在都已经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文压前晋的《六都赋》。

溅星池边,莳花香馥,星烛摇光,即使是陌生的年轻男女,也将在这样温暖的氛围中轻易相熟相交。如果刚好是一对意趣相投的年轻男女,他们会恍惚生出幸逢知己的喜悦,由这股喜悦进而生出无边情丝。

不管是段行川还是贺重玉暂时都不太懂情感的暧昧之趣,这两人大眼瞪小眼默默无言许久。

他们先谈起溅星池,谈到莲灯节,而后几乎无话可说。贺重玉刚来谯州没两天,许多事也是一知半解,不识得谯州的四时风物。段行川就更不用提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踏上谯州地界,他也就知道个莲灯节,还豪气干云地买下摊贩上那顶最华美的烟纱莲灯。

“你叫行川,是不是真的坐过很多船?”

听闻少女发问,段行川立即雀跃道:“可不是么!我每次回乡探亲都要坐船,平江上年头年尾不知行过多少回。”

“船每次都要打潮河过,那个地方原先还很荒凉,忽然有一天,河滩附近居然有农户去垦田种粮。”段行川发出惊叹,话头忽又一转道,“从前我总能看见那里的河滩上有个玩泥巴的小孩儿,几乎每回都能碰见,你说巧不巧?”

贺重玉听见后半截话,就已经预想到什么,但并未做声。

段行川继续道:“每次我都喊他,可能是太远了罢,他好像从来没听见过。”

听见了,她就是不想理会你而已,你总是扯着嗓子叫来叫去,比乡下的大鹅还烦人。

“……或许不是同一个人,只是每次刚好有小孩儿去玩泥巴就被我碰见了。”

是同一个人,而且她就坐在你身边,正冷冷瞪着你,只是你嘴里叭叭个不停,没有发现。

“如果是同一个玩泥巴的小孩儿,也不知道他不会嫌我烦呢?应该不会吧,那些年里拢共才遇见多少次啊……”

是很烦,而且如果你再说一句“玩泥巴”,她就会掏出荷包里的石头哐当砸向你的脑袋!贺重玉再好的心情都烟消云散,她耳边左一句“玩泥巴”右一句“小孩儿”,段行川自己才多大年纪,好意思叫别人小孩儿?

讨厌鬼,她想起曾经给那烦人精的称呼。

潮河是平江支流,水势平缓,水面渐狭,滩涂水草丰茂,贺重玉年幼时常爱到潮河滩头捡树枝,造树屋。她幼时是个不爱说话的古怪性子,整日沉思自己的事,连搭树枝这种乡野孩童都不在意的玩乐方式,她却当做一项庄严的活动,从金乌高悬呆到残阳西斜。

潮河上偶尔有客船行过,风鼓动白帆,船也就很快驶远。舟渡繁忙的时候,光是一个下午就能在潮河滩头看见十余艘船只卷波掀浪,把窄窄的潮河都驶出了大江的气势。

起初,贺重玉只当做偶然听见来自船上的呼喊。

“小孩儿!小孩儿!”

贺重玉忙活自己的事,只当没有听见,那声音更加急促,而且近乎指名道姓般直白。

“河滩上的小孩儿——”

“河滩上正在玩泥巴的小孩儿——”

潮河不算长,船上的陌生人喊不了几句话,船就已经行远。而这样的情景几乎横亘了贺重玉的整个童幼时光。那个讨厌鬼坐船未免也太勤快了些,贺重玉想学着父亲时常做的模样那般扶额叹息。

潮河滩涂的农人渐多,终究不是供贺重玉消磨时光的清净之地,而且贺重玉遇见了刘媪,也不必再往潮河滩头整日寻摸枯枝碎石。

其实倒也不是很吵闹,贺重玉想,在漫长空旷的时间里,能听见一些生意盎然的人声也算一件幸事。

但段行川不能再说“玩泥巴”了,这会教她赧然。因幼时“童言无忌”,她没少被刘媪打趣道,“小重玉,你的高楼什么时候造出来呀”。而她只能鼓起嘴,嘟囔着“快啦快啦”。

段行川不算擅长察言观色,但他敏锐地察觉了此时贺重玉的兴致不高,于是讷讷止声。

不过贺重玉转而就把自己哄好了,井外方知天地阔,她从前甚至不算处于井中,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呢。于是她继续和身侧少年交谈起来。

“我这是第一次坐船出远门。从前总听街坊邻居说如今是太平盛世了,原来太平盛世里也会有匪盗么?我以为匪盗只在话本里呢。”

段行川语塞,他今晚好像已经语塞了好几回。他想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中,许多文士奋笔疾书,写的都是赞颂天子治下、太平昌盛的青词,写得最佳的那人,天子赐金授锦,直接晋职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忽然觉得,这世道也不像那些青词里恭维得那般太平。

如果是一对萍水相逢的青年文客,此刻已经相逢恨晚,促膝长谈,大书朝廷时弊,天子功过,但贺重玉和段行川此时都还是没成年的孩子,即使天生聪慧些,也不懂时局汹涌,他们转而又聊起了话本故事。

贺重玉这才差点将段行川引为知己——他竟也看过《金声奇缘》。但仍然遗憾的是,段行川也只来得及翻两页,他的师父就没收了他的话本,他也不知道结局如何。而且他因耽溺玩乐,被师父教训一通之后,痛定思痛,竟再也没看过话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