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雾色浅淡,风中沾染着点点湿气,贺宅后院还笼罩在寂静祥和中。
忽地,瓷器摔碎的声音惊裂了这片祥和之气。
“贺宜兰!你是不是当我死了、不能动了、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嘴里不能做声了!”
易雪柳暴怒之下,接连发问,见女儿仍像根木头似的作出不闻不问的姿态,邪火窜天,一掌拂落了手边的青釉海棠纹诗筒,里面的诗笺洒了一地。
贺大夫人素来自矜,实在是这个女儿百般惹她气恼,如今她什么风度都顾不得了,只顾捡顺嘴的去骂。她也想不通,一向听话的女儿怎么为了外人都敢对母亲阳奉阴违。
“是不是要我把你锁在家里,整日叫婆子看着你才甘心?”易雪柳按下怒气,冷声道,“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再和那个姓谢的来往?昨晚你去见了谁!老太太心疼你,趁家里来新客,才叫你一起出门散心,你倒好!”
贺宜兰这才扭头看向身侧,她身侧提心吊胆站着的正是她的贴身丫鬟清露。
清露不敢望贺宜兰,她把头低得更深,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你看她做什么?哼,她敢不说,祖上三代都是喝贺家的水,吃贺家的米,胆敢有半句假话,我教她一家老小吃不了兜着走!”贺大夫人冷笑。
贺宜兰气息颤抖,手握成拳,指甲陷入肉中也不觉痛,她强忍着泪意,仍出言辩解:“谢大哥是梁先生的高徒,梁先生对他青眼有加……”
“梁琦?!梁琦算什么东西!梁琦的徒弟?他就是梁琦的亲爹,也配来拜我贺家的大门?”贺宜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这番讥诮讽刺打断。
“你省些心思,我已经在为你安排相看,这段时日便不要再出去了。近日家中有贵客临门,你不是不知道,别教我再为了旁的事劳心。”易雪柳冷厉地看了清露一眼,清露顿时浑身一颤。
易雪柳理了两下袖子,转身离去,却到门口处停住,并没有转身。阳光从她身旁斜泄入幽静的室内,连同她冷酷的声音,教贺宜兰遍体生寒。
“府中仆役似乎太过清闲,也该给他们找些事做。近来春日喜雨,山路湿滑,不如教他们守在山间,也好预备有哪些无辜失足的人。”
…………
贺重华惊梦,早早就起身了。原本她正在廊下散步,正巧撞见漫无目的、仿佛游魂一样飘荡的贺宜兰,两人结伴而行,边走边絮话。贺重华见这位堂姐双眼红肿,腔调里隐有泣音,便知她刚刚哭过,故而只说些趣事闲谈,略微驱散了贺宜兰的心头愁闷。二人言谈之间,贺重华也大概拼凑起造成堂姐这副情状的缘由,心中暗叹,情之一字,动人心弦。
或许是心情终于平复,贺宜兰脸上终于露出温婉含笑的神情,她和重玉、重华姐妹俩呆了有大半日,为她们描述了很多谯州的风貌,让贺重玉大长见识。接连几日,贺宜兰都来寻重玉、重华谈心解闷,当然,主要是来找重华,贺重玉基本都在安静地倾听,顺带了解了许多小道消息。
贺祖母寿辰宴越发临近,贺家上下也肉眼可见的处在一片忙碌紧张的气氛中,贺重玉经常在花园、游廊,甚至在自己屋子里都能听见大伯母高亢的声音,不是在指责这个,就是在安排那个。也兴许是大伯母都忙得没有闲暇再去挑女儿的刺,宜兰堂姐的心情都畅快许多。
这日,贺宜兰又来找重华谈心谈了好半晌,临走前犹豫再三,还是抿着嘴似乎鼓起莫大的勇气似的,将重华拉到一旁,贴着她耳朵迅速说了两句话。声音太细弱,贺重玉坐在房内没有听见,但看见姐姐听见那两句话时忽然瞪大的眼睛。
贺宜兰说完那些话,眉目含忧地走了,这教贺重玉明显感受到,堂姐的这股忧愁,是为了姐姐重华。但姐姐只说有些事要找父母商议一番,让她乖乖呆着,也随即出门。房内只有贺重玉对着爬满窗架的藤萝,一副老成的模样,唉声叹气。
“不可能!大兄他怎么会如此行事……”贺钦震惊之下,拍案而起。可他刚直起身,就感觉一股血气上涌,心神激震,而后头晕目眩,两耳似有无边轰鸣。
他一手摁住桌角,闭目数息方才睁眼,声音颤颤:“他真的会做这样的事?”
林蘅芷搂紧了女儿,恨声道:“当年我们就该看出他们的真面目……我就说,好些年了,怎么谯州突然就往郗宁去信……”她似乎想起往事,双眸凝伤,扭过头去,强忍着不教眼泪落下,故而没有看见丈夫听见“谯州”“去信”时复杂的眼神。
贺钦当即就大步走出门去,要找大兄贺钧道个清楚。屋内贺重华教母亲静静地搂着,未出一言,丝缕清愁氤氲,她知道母亲大约是想起来外祖父一家。
当时重华还太过年幼,只隐约记得外祖父家那方青砖铺的院子,院里摆了许多花卉盆栽,彩蝶纷飞,她被外祖母从背后扶着肩膀,跌跌撞撞地往花丛里扑蝶,院里回荡着许多笑声,可能有父亲的,有母亲的。然而现在,重华的脑海中已经浮现不出外祖父、外祖母他们的面容。
但贺钦注定是无功而返了,当他近乎失魂落魄地踏入房中,重华母女俩皆扭头望去,只看见他嘴角溢着一丝苦笑。
贺重华听见父亲坚定的声音,他说:“我的女儿,绝不受他人摆布。”贺钦就不相信,任凭他是什么凤子龙孙,若人家不愿,还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么?!
方才贺家大郎的书房中。
“四弟,我难道是那种把嫡亲侄女儿往火坑里推的人么?我这还不是为了贺家!”贺钧满脸伤痛,似乎亲弟弟闯入他书房一通指责是有多么不分青红皂白,教他多么伤心。
贺钦没有立即回话,他冷冷地看着这个阔别数年,却仿佛变得十分陌生的兄长。当年对于兄长极力分家之事,贺钦其实心中并无多少怨恨,真要说的话,兴许是一些淡淡的遗憾吧。可如今,兄长却要做献女求荣的奸佞行径,献的居然还是他贺钦的女儿!这让贺钦心中顿生怒火。
不过贺钧如果知道弟弟心中想法,大概也会叫屈——我其实是很想让自己亲女儿去的,明里暗里的见过几次了,甚至家里另两个弟弟的女儿也都试了,奈何人家看不上啊。
贺钧有什么办法,他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才想到了远在郗宁的四弟。四弟夫妻俩的容貌在整个贺家都位列在前,大侄女幼时似乎也是个白玉娃娃似的漂亮孩子,贺钧这才生出无限信心来。
而且说到底,能和皇家搭上姻亲这种好事,贺钧并不想让它落到旁支手里,贺家四兄弟打断的骨头还连着筋呢,旁支?他可还记得父亲去世时,旁支的那副嘴脸。要不是母亲独断,他们孤儿寡母几乎要被旁支吃得连渣都不剩。
贺钧甚至开始理直气壮地试图说服亲弟弟:“四弟,你刚刚说的叫什么话,我贺钧能是那种人么!”他摇摇头,“而且你这说的也太难听了!这能说是卖女求荣么?论门第,谁比得过皇家,那还算我们高攀了呢。而且不是我和你吹嘘,诚王少年英才,诸皇子中唯独他最得陛下宠爱,再说,淑妃娘娘屹立后宫那么多年,他们母子谁敢忽视……”
说到这儿,贺钧眉毛挑了两下,嘴角扬起一抹贱兮兮的笑容,教贺钦眉头跳了又跳——贺大郎从小就爱作出这番姿态,因着举止不端庄,贺老太爷还在世的时候,不知被教训过多少回。
“陛下长得龙章凤姿,儿子却少有出挑的,我跟你说,诚王长得真是这个!”贺钧竖起大拇指,肩膀朝站得板直的弟弟故意撞了两下,“真不赖!和你们家华娘可登对了!”
“你说说,容貌登对,才情相配,天底下哪还找得出第二桩这样的好事?再说我也就是借个机会,让这对儿认识认识,成不成的,那还不是要看天意么?”
…………
贺钧好话说了一箩筐,讲得口干舌燥,见弟弟贺钦好像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心头暗叹,真是这股脾气啊,到现在也没变。
言至于此,贺钧自己都有些犯嘀咕,诚王按说也到了定亲的年纪,不说容家,就是淑妃娘娘也该给儿子相看不少了,谁料这位凤子龙孙竟一个也没看上,满心要找个“知心人”,偏偏陛下还纵容得很。贺钧想,诚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难不成真要找个天仙做老婆?
见贺钦依然板着一张脸,贺钧亲自动手将他推出门外,还一边敷衍地劝他,“你就放心吧,华娘是我亲侄女,谁吃亏我也不会教她吃亏的!”然后“彭”地关紧了书房大门。
“阿弥陀佛!真是大祖宗二祖宗全都是祖宗!”贺钧拿袖子擦脑门上的虚汗。
…………
贺宅装饰更加隆重,绸缎锦纱不要钱似的横披竖挂,小厮拎着水壶来回穿行,生怕廊下的花草一不留神就蔫儿了,青石板上叮叮当当都是走动的声音,连难得休沐在家、浮生偷闲的贺宜轩都被父亲捉去,做些笔头活计。
贺宅上下忙得热火朝天,偏偏寿宴的主人却和无事人一样,整日呆在自己院里不出门,好像从早到晚都在转动手上的佛珠。
不过寿宴当天,贺祖母总算动了起来,她也没做别的,单单把贺重玉叫去她院里,然后几个丫鬟就笑意盈盈地拥上来将贺重玉打扮了又打扮。贺重玉这辈子都没见到这么多的蓝色,宝蓝的、蔚蓝的、湖蓝的、水蓝的……她被贺祖母那些忠心耿耿的丫鬟围得水泄不通,被迫试了一件又一件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