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5章

“唉——这就是命啊——”

傅长青呈大字状仰躺,一条腿还挂在案几上,案几上的文书都被扫落在地。他举着手中那张信纸,对准门缝中透过的一道天光,纸上字迹清透,在亮光的反照下连纸张的丝缕脉络都清晰可见。

“你叹什么气呢,周刺史不日便要乞骸骨,你还不赶紧盯着。”

一张容貌寡淡的脸突兀地出现在傅长青眼帘中,他一惊:“李怀安!你是猫么?怎么走路没声儿啊!”这王八羔子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吓都能吓死人,傅长青嘀咕。

李怀安不理会他的一惊一乍,伸手就扯出他手里的信纸,扫了两眼,眉毛紧皱。

“是吧,你也觉得忿忿不平吧!”

傅长青一个鲤鱼打挺就直起身来,凑到李怀安身前,满脸义愤填膺:“你说说,咱们苦心筹谋这么多年,姓贺的光嫁个女儿官职居然就连升这么多级……唉,老天真是不公道。”

“你急什么,周刺史的位置不还是你的囊中之物?一州刺史可不比他的官位大?”

李怀安单手将那张信纸揉成一团,砸向案几,纸团轻轻一弹就骨碌碌滚到了地板上。

“不仅大,名声也好听啊,灵州谁不知道我傅长青的大名!”傅长青舔着脸又凑近,眉毛朝李怀安一挑一挑的,惹得李怀安眼皮一掀道,“你真恶心。”

“嘁,你真冷淡,好歹咱们认识这么些年了。”他嘟囔一句,转口又笑着拿肩膀撞李怀安,“贺钦就算嫁十个女儿也不如我遇见你一个啊,你可是我的文昌公,财神爷!”

李怀安轻嗤一声,抬手掸了掸肩,“他就算嫁一百个女儿和你有关系么?管好你自己罢!”

“谁说没关系,当年你要是……嗯,那啥——”傅长青挤眉弄眼,“那不就有关系了?没准儿咱们现在靠踩着那几家能站得更高呢。”

当年李怀安从郗宁回到越县,此时的傅长青仅仅是个越县县令。傅长青疑惑:“你干嘛不等贺钦和诚王他们搭上头,这样岂不是能一举摧垮贺、容、薛三家?”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真敢想。”李怀安冷笑,“薛家空空架子谁都能推一把,容家也是你能动的?你也不怕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哪个荒郊野岭。”

傅长青这才后怕地拍着心口:“没错没错!”

“更何况,薛家的算盘要是真的打成了,那小姑娘岂不是要远离父母孤苦伶仃呆在凌河?”李怀安的目光中,傅长青读懂他明晃晃的意思——“你真不是人啊”。

傅长青想想也是,薛家都干出抢人女儿逼迫当爹的去做细作的事了,小姑娘一个人呆在凌河,身边没有爹娘,天高路远的,薛家人能对她有多好。他在这方面深有感触。“是啊是啊,咱们现在的功劳已经够多了,不用搭上一个无辜小孩儿。”

薛家倒台,傅长青靠一手绝佳的蹭功技术,从此官运亨通,如今眼看就能将一州刺史的位置收入囊中。当然,这一切少不了他身边这个年轻人——李怀安的帮助,这也是傅长青面对这个年纪、官级都不如他的年轻人偶尔唯唯诺诺的原因。

傅长青长叹一声,坐倒在案几前,两手摊放,像案板上一条无精打采、惫懒地吐泡沫的鱼。

“老天,我还是嫉妒啊,太嫉妒了!他升官升得也太容易了罢!”

“这么嫉妒,那你也生个王妃女儿好了。”李怀安足尖踢了踢案几,“你要是早早娶妻生女,女儿如今也该嫁人了罢?”

傅长青伸出食指摇了摇,“这你就不懂了吧,娶妻、生子,哪一项不要耗费巨资,光是胭脂水粉一项就足以抵得过我平日里开销,还不算华服、珠宝……”他扒着手指算来算去,“好家伙,这些银子我自个儿存着不好么。”

“再说了,花钱哪有存钱香……”傅长青朝李怀安老神在在地笑。

李怀安对这番话不可置否,“我这两天要出去一趟,周刺史那边你继续盯着,防备有什么变故。”他掀起袍子出了门。

“……又出去,去哪儿啊这是,每次一问起来就摆副臭脸,活像我欠他八百万两银子似的……”傅长青一手撑着头,一手轻点案几,嘴里连番抱怨,细细碎碎的声音像小虫子在这安静的屋舍中不断掀动翅膀。

…………

天子赐婚,诚王娶亲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大雍权贵的府邸,至少在谯州,这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谁不知道皇帝为了爱子的婚事,请了宗室德高望重的老王爷宁王,连在太平观清修多年,从未现身的仙真公主也下山亲至贺家。

然而长街上爆竹烟灰还未被风吹尽,诚王母亲容妃娘娘薨逝的消息便如惊雷震响京、谯两地。

“发生这种事是我能想到的么!”贺钧当即跳脚,他两拳紧握,恨恨地砸着空气,宽袖随之哗哗抖动,“我是想让华娘做那声势煊赫的诚王妃,你问问满朝有女儿的人家谁不想?谁都知道诚王最有可能登极,哪家不想捞住这个好女婿,我也想这有错么!可我没想过把华娘推进火坑!”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是你说一句不想就行了么,我女儿眼看就要进火坑了!”

贺钦脸色铁青,一出事他就赶回了谯州,一路都没敢合眼,此刻眼下还挂着两团青黑,胡子拉碴,衣衫皱巴巴的,他少有如此不修边幅的时候。

“那能怎么办,那是皇帝,你能和皇帝讲道理么!”贺钧甩着袖子,“皇帝都是什么毛病,看不顺眼的儿媳妇就丢到道观,道观里的皇子妃比尼姑都多!”

贺钧也是气急,嘴上便没了遮掩,随口就埋怨道,“老的小的都不是东西!”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掌拍向大腿,“我就知道从姓薛的嘴里说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事,好事都要变成坏事!”

“你说什么?薛灵竹?”贺钦听见“薛”这个字眼,心中一凛。

“还有哪个姓薛的,当然是他。”贺钧想起在洛京见到的那张言笑晏晏的脸,恨恨道,“果然有诈,我就说平白无故他怎么会来给我道喜,这个白鸱鸮!”

贺钧此时悔意蔓延,他哀叹:“是他跟我说陛下想起了你,你多年治下有功,升迁在即,指日就……”那可是御笔朱批的公文,贺钧哪有怀疑,他真的以为四弟一家翻身有望。

“……所以你才忙不迭给我来信?”贺钦涩声问道。

贺钧心虚得不敢看他的眼睛,“你不是不知道,咱们贺家也就是名头上好听,实际在朝中没什么位置,眼看你要……那我,我这也是人之常情啊……谁知道薛灵竹包藏祸心,把咱们华娘害成这样,这下连你的升职都要遥遥无期了。”

官员升迁也不是一日之期,倒霉一点的,三五月都算常见,按在吏部两三年也不是没有可能,更别提贺钦这种有前患在身的。

“薛灵竹是个什么东西,你敢信他?”贺钦气极反笑,一手拎住兄长的衣襟,“你怎么不看看凌河薛氏的下场!”

“我哪知道,我们贺家和他无冤无仇啊!”贺钧使劲才挣脱,扶着腰瞪眼皱眉,转头看着贺钦,脸色讪讪,“好像是有一点冤仇哈——”

“我们是受害的啊,他都把我们害成这样了,怎么如今还来落井下石呢!呸,真不要脸!”贺钧骂骂咧咧。

“他要脸还能做宰相?”贺钦冷笑,满腹怨恨倾泻而出,声音也越来越大,“他甚至不是特意针对你,只是顺势踩一脚罢了!”贺钦说起几年前小女儿被绑架的始末……

“就他做的这些好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贺钧捶胸顿足,“没听说他和诚王有什么交恶啊,他好好的针对诚王做什么,还把华娘连累了!好好的一桩婚事,现在满地狼藉,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大哥,你救救华娘吧,她才多大的年纪,难道要一辈子青灯古佛么……”贺钦已经想尽了办法,连多年不曾谋面的同窗都恳切去信,但廖无回音。

“我怎么救?是让诚王给华娘求情,还是向陛下请旨,让他赦免华娘?我要是能做到,我现在就不是站在这儿唉声叹气,我该站到朝清殿去!”

“那你当初信誓旦旦,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如今呢!”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的过失?你后来不也是同意了,诚王自己看上了华娘,华娘也点头了,皇帝下的旨,我充其量就是一个牵线搭桥的,能怪到我头上?你能怪容妃死得不是时候,怪诚王是个不敢出声的混账,怪皇帝狠心,你能怪我?”

“怪不到你头上,那你当时上蹿下跳的急什么!是你利欲熏心,不着四六!”

“贺钦!我是你大哥,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大哥?你也知道你是我大哥,你怎么不看看你当年都做了什么!”

“我有什么办法!当年我要是不那么做,难道还要拖着贺家一起赴死?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死了那么多人还不够?贺家凭什么要给叶家做垫背?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还不是叶老爷子太蠢……”

“你说什么!”贺钦青筋暴起,一拳眼看就要砸到贺钧脸上。

“玉、玉娘?”贺钧滞声,两眼瞪大——贺重玉站在门边,面无表情,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

“你来的时候怎么不关好门!”他扭头怒瞪贺钦,跑到门口大叫,“贺宜轩!贺宜轩!你人死哪儿去了!”

贺宜轩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震惊道:“小重玉怎么在这儿?”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又闭上嘴。

贺钧扯出一个和蔼的笑:“玉娘啊,大伯和你父亲有些事要谈,你和堂兄玩儿去啊。”他推了一把儿子的肩膀,示意他赶快把贺重玉带走。

贺重玉被堂兄连拉带拽地拖走了,那道乌沉木大门砰地在她面前关上,就像那天姐姐走入幽森的太平观,观中大门也是如此轰隆紧闭,黑暗吞噬了姐姐轻盈的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