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抱起来很软,但叶小舟显然被养的很好,看起来胖乎乎的,挂在他身上的时候也显得略沉。
阿旼再这么说,也只是个比叶小舟大不了两岁的孩子,爬下树的时候还得仔细着叶小舟,所以下的格外小心,故而就显得他有些吃力。
还不等两人平安落地,叶弘方便已忍不住伸出了手,将自家倒霉儿子从阿旼的身上抱了下来。
叶小舟方才还挂在阿旼身上害怕得不敢动,这会却转头便扑进了叶弘方的怀抱,搂着他的脖子后怕地哭了起来。
叶弘方也相当心疼地拍抚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不哭,不哭了,已经没事了。”
叶小舟哭倒是哭得很凶,只是不消片刻,便又像是没事人一样,从叶弘方的怀里挣出,吵着要奶娘带他去吃奶糕。
“既然这样,”叶弘方揉了揉叶小舟软塌塌的头发,语气温和地说,“那你便和阿旼一块去吧,这回是他救了你,你记得要与他道谢。”
叶小舟点了点头,而后从善如流地踏着小短腿跑过去牵起了阿旼的手,奶声奶气道:“多谢你抱我下树。”
阿旼面上一愣,捉住他手指的那双手软得像一团棉花,又嫩得像是一匹上等的绸缎,阿旼甚至不敢反握,只怕稍一用力,便会将这玉一般的孩子碰碎了。
但不容他多想,那矮了他半截的小孩便拉着他跑了起来,嘴上还不停念叨着:“奶娘做的小奶糕最好吃啦,你救了我,我分你一半,好不好?”
阿旼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
半晌后,叶小舟趴在桌边,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一块奶糕,倒是很懂得知恩图报,不加犹豫就将这块奶糕先放在了阿旼的手里。
“很好吃的,”叶小舟盯着他说,“你尝尝吧。”
那奶糕与寻常的不同,糕体被压成了熊爪的形状,幼稚得很上不了台面,但却很合叶小舟的意。
阿旼被他这样看着,也不好推拒,只好捻起那块奶糕,而后一整块囫囵塞进了口中。
这奶糕并非他想象中的那么甜,但奶味却很重,他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像是他刚刚抱叶小舟时,在他身上闻到的气味。
“好吃吗?”叶小舟追问道,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亮晶晶的。
阿旼很矜持地点了点头。
叶小舟眉开眼笑,和奶糕也能与有荣焉:“我没骗你吧,真的很好吃。”
两个小孩是心无芥蒂,但一边的奶娘却看出了一点不好的端倪。她先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旼一番,而后问他娘与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与叶老爷又是什么关系。
前头阿旼答得很好,只是被问及与叶弘方的关系时,他却卡了壳了,只含糊道:“母亲说,她与叶伯父有些交情,兴许能让我去书府里读上书。”
奶娘看他的眼神登时变了。
“如今平江书府中除却官家子弟,其余人等的身份必须严明核实,若非落户平江,断断是不能进的,”奶娘意有所指道,“你一个外来的,要想进平江书府,便只能是随着你娘改嫁,而后去平江官府改了籍贯。”
阿旼虽然年不过十岁,但他却是早慧,竟将这奶娘话外的意思也猜了个大半。
见他垂着头不动声色,那奶娘便又追问道:“你娘带你来这,你爹可曾知道?”
阿旼听出了这女人口气里不怀好意的部分,但他毕竟初来乍到,他娘也叮嘱过他,万不可与叶府的人起冲突。
于是他只是略有些局促地答道:“我没有爹。”
“是过世了吗?”奶娘敏锐地从中嗅到了一丝呼之欲出的八卦气息,脱口便又是一句好奇的追问。
阿旼觉得她这话追问得已然太过冒犯,故而开始装作没听到一般,默然不应。
叶小舟此时正坐在桌边,小口小口的咬着那盘中的奶糕,不知是被这奶糕噎到了,还是有意替阿旼解围,他忽然开口唤道:“奶娘,我要喝水。”
“小少爷您等等,奴婢这就去给您倒水。”奶娘对上他的时候,从来是一脸慈笑的。
这小少爷看似天真,但着实也不好糊弄,但凡怠慢了他,不出一日,定会被他告到叶夫人叶老爷那里去。
还不等她走出门去,便听叶小舟那软软糯糯的童声又响了起来:“奶娘,我忽然不想喝水了,我想要雪梨汁。”
这小少爷从来这样善变,奶娘已经习惯了,故而半点也不恼,只喏喏说好。
下一秒这场景一转,叶小舟却忽然看见了他娘,他娘在他的印象里总是满脸病容的,一身素衣,一身香火味,手腕上缠着一串紫檀佛珠,身上半点金银首饰也不见,朴素得压根不像是一位富商大贾的妻子。
但叶小舟记得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她挽着很漂亮的发髻,穿着锦绣坊定制的漂亮衣裳,身上不是香火味,而是扑鼻的甜梨香气。
都是江抚柳这个女人,自从她和她的孩子来到了叶府,叶小舟就再没见过他母亲的笑容了。
所以叶小舟恨江拂柳,也恨她带来的那个孩子。
那分明只是个不知来历的野种,竟也敢用着叶姓,住在叶府中,成了他爹的继子,从他爹那分得几分注意力,而且论年纪自己还要喊他一声哥。
除了景旼刚来叶府的那天,后来叶小舟再没管他叫过哥。
叶小舟想着,只要他能把这对母子从叶府赶出去,父亲便会对母亲回心转意,即便不能将他们赶出去,也不能叫他们好过,好教他母亲能够重展笑颜。
他开始常去那女人住的偏院里,可无论他如何挑衅,那女人总是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应答得也不卑不亢,这让叶小舟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愈发窝火。
对江抚柳束手无策,他便去找景旼的麻烦。
他先是在书府里假意与景旼说,晚些要与他一同回去,叫他放学时记得等他。那时候两人的关系便已经相当不好了,景旼只当他是拿他取乐,故而放学时也没有要等他的意思,背上书箱径直便要走。
叶小舟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努力扯出了一个还算友好的微笑:“等等我。”
景旼不知道他今日这是发的什么疯,平日里连见他一眼都要露出嫌恶的表情,像是被什么弄脏了一样,今日竟然肯纡尊降贵拉他的手。
就在景旼怔楞的这一刻,叶小舟便已经提上了书箱,拉住他的手腕往外走。
“叶小舟,你这是做什么?”景旼侧了侧头,冷声问他。
叶小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就是想与你一道回去呀。”
他说的这话,景旼半个字也不信,要不是江抚柳嘱咐他要让着叶小舟,别与他计较,景旼只怕立刻便甩开他手走人了。
两人拉扯着手走回去的路上,叶小舟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扯,脚下却将他往小路上引。
这样拙劣的小伎俩,景旼一打眼便识破了,只是不屑于去拆穿他。
果不其然,两人路过一个十字小巷时,叶小舟脚步忽然一顿,那巷子里藏着的人全都现出形来了。
这些人全是与叶小舟关系好的书府同窗,几乎全是不学好的纨绔子弟,叶小舟一见他们,便撒开景旼的手,向着他们跑了过去。
打头的那个小胖墩指着景旼便道:“你这个没爹的小杂种,欺负到我兄弟头上来了?兄弟们,今天我们就揍得他满地找牙,看他往后还敢不敢欺负我们小舟,都给我上!”
七八个高矮不一的孩子闻声便一拥而上,将景旼团团围住了。
另一个瘦高瘦高的孩子一把揽过了叶小舟的肩膀,咧着嘴问道:“听说他娘做了你爹的填房?道是个勾引你爹的狐狸精,小舟我和你说,外头的这些出身贫寒的野女人,就是这么下贱,我爹最近也新纳了好几个,简直就像是给钱就跟人走的娼妓。”
他这话音刚落,预想中看景旼挨揍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打头阵的那两个高个被他踹翻在地。
景旼虽然出乎意料的能打,但一个人毕竟没有三头六臂,他一人在狭小的巷子里,对上这七八个同龄人,也是寡不敌众。
叶小舟原本也就是想着吓唬吓唬他,好叫他知道自己的厉害,没曾想这几个狐朋狗友居然动了真格,见他们扭打做一团,叶小舟连忙心虚地喊停。
只是这些人已经打红了眼,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他忙上前拉架,自己却也不知被谁掼了一下,这一拳打的不轻,叶小舟立刻便失去重心,摔在了地上。
“你们别打了,”叶小舟急哭了,就坐在地上哭喊道,“不是说好了只是随便吓唬他一下吗?”
听见他哭了,这群人才终于罢了手,骂骂咧咧地对景旼道:“狗杂种,呸,以后别让我再听到你欺负小舟的话!”
他们虽然是七八个人一拥而上,但景旼却没怎么吃亏,那些人身上也都挂了彩,只是景旼瞧起来更加狼狈些。
叶小舟生怕景旼回去向他爹告状,便泪涔涔地拉住他的书箱,威胁他道:“你不许告诉我爹,你要是把这事告诉我爹,你就完了!”
他这话威胁得实在很没气势,也很心虚。
景旼抬手抹去嘴角的血痕,而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叶小舟以为他要打回来,便立刻用另一只手掩住了脸。
但预想中的痛感并没有袭来,只有景旼平静的声音:“走吧,不是说要一道回去吗?”
他越是平静,叶小舟就越是害怕,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被打了一顿之后应该有的反应,更何况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在他旁边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