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高跟鞋声透露着主人的情绪,慌张之下带着不小的愤怒,一寸一寸似乎是踩在大理石上,——明明整个亭榭园都铺上了?柔软的地毯。
声音远去,宋之行慢悠悠走到二楼一间房间门口,看着半开的房门,没等多久,宋寅就走了?出来。
他现在这样子实在是算不上?体面,略长的黑发乱糟糟搭在额前?,盖住了眉骨上的纱布,左脸颊上?还带着几道红印,看样子像是指印,那么纤细,应该是女人留下的,一件白衬衣也是皱皱巴巴的,像是刚从洗衣机里捞出来的一样。
然而宋寅一双眼睛却格外清明,没有半点醉意,而且不像往常一样没什么感情,反而盛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愉悦。
宋之行只扫了自家孙子一眼,对情况也了?解了个大概。
“挨打了??”
宋寅看见?爷爷,下意识收拾好心情,眼里的欢愉也?被收藏好,只是敛起嘴角的笑意,点了点头。
“正常,”宋之行从一边十七胳膊上?拿过外套递给他示意他穿上,“动静那么大,人姑娘不打你才怪了。”
宋寅沉默,大概是默认了。
不过说实话,他细细回忆方才,发现生气的叶茯似乎更好看了?,远比那件月牙白旗袍里?的叶茯生动,就算是生他的气,给了?他一巴掌,宋寅心里?也?没见得有多难受,相反,在酒精的刺激下,他好像尝到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那是他二十多年冷静的生活中所没有的。
从小到大,母亲早逝,他跟着父亲和爷爷长大,家里几乎没有女性,再加上?从小就比较喜欢理科,思维方式也?比较理性,所以他习惯了跟人保持距离,披上处变不惊的皮囊,换来外人的几句镇静的夸奖。
“先去收拾一下,洗把脸,再下去跟主人家道个歉。”宋之行说完,将人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爸总说你是个木头,三棒槌打不出一句话,我看倒也?不是,但凡小芝还在......”
下半句他却是说不出来了。
宋寅的母亲,盛芝,在一次和同事的外出旅行中被星际海盗劫持,海盗得知她是宋将军的妻子后将她单独关在一间牢房,逼迫她跟丈夫联系,试图借此机会杀了?声名赫赫的宋将军,然而盛芝宁死不屈,最终,没能等到救援,被海盗杀害。
那时宋寅才五岁,待在家里?拼星舰模型,——那是妈妈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答应了?她会在她回来之前?拼好,可是渐渐地,他从外人的态度中隐隐得知妈妈回不来了,他的妈妈,似乎一夜之间,就从那些人口中消失了,好像全世界只有他还记得她。
所有人对这个五岁的小孩抱有最大的善意,却忘了?他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宋将军从海盗军团中带着妻子的尸体回来后,没敢面对唯一的儿子,沉默三天,终于跟他好好谈了?半小时,父子俩极有默契地接受了?现实。葬礼之后,宋将军跟变了?个人似的,从当初的不苟言笑的宋将军,变成了?一位话唠父亲。
每天上学之前?,宋寅至少会?听见他说三遍“带好水杯”,就好像整个首都星只剩下他蓝色水杯里还有饮用水一样。
宋之行很少会?提起儿子儿媳,今天喝了?点酒,想起旧事,不知不觉就唠叨了些,说话也?不经大脑。
好在宋寅是个成年人了?,顺从地接过了?话题。
“嗯,如?果她还在的话,至少我谈恋爱不会?这么难。”他笑着说。
宋之行看着他,伸手在人肩上没轻没重地拍了?下,“你这小子。”
“楼下三个人送医院了吗?”他问道。
这时候,十七适时出声,“简单处理了?伤口,现在也已经送医院了,不过听说今天的晚宴已经取消。”
旁人可能看不出,宋之行心里?明镜似的,他上?过战场,见?过死人,接受过军队的训练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什么是杀招,宋寅动手那两下明显是收着,他虽然喝了?酒,但不至于醉,下手?也?不会?没轻没重。至于那个挨刀的,半点内脏没伤着,只是看着吓人,而宋寅之所以手里?有把刀,还是人家亲手?给他送来的。
在他预料之中,原本是不需要?武器的,然而战场杀伐,总会有意外。
“的确下手?有点重,”宋之行说,“不过我看你三年没回来,东西却没忘,嗯,不错。”
别的家长或许会责备自家孩子冲动不懂事,宋老爷子却认认真真看了?他揍人现场,得出了这么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结论。
楼下声音渐小,看样子客人走的差不多了?。
宋寅去洗了?把脸,穿上外套,又恢复成斯斯文文科学工作者模样,要?不是额头上还贴着纱布,没人会?相信这人刚刚拿刀捅过人。
主人家自然是不待见?他这种惹是生非害的生日宴会?无?法继续进?行的人,宋寅下楼碰到叶奶奶,先是礼貌又恭谨地打了?招呼,随后又解释了?一番,左不过是叶家私藏太过香醇,不小心贪杯,醉的不知天高地厚,打扰了叶奶奶的生日宴会?实在是无心之失......
当然,除去打招呼,后边的话自然不是宋寅会?说的,都由宋之行代说了?。
他那个孙子,语言系统就跟被精简过一样,能用一句话表达完的绝对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叶挽宁也?多多少少察觉到了叶茯跟宋寅之间的不寻常,面上依旧是冷冷的,就连面对宋之行也?没给好脸色。
“小茯还年轻,小孩子说些玩笑话有些人就当真了?,”叶挽宁朝宋寅看去,“只要她一天姓叶,就是我叶家的人,叶家的规矩,她自然也是要守的。”
宋之行挑了?挑眉,额头上硬生生被挤出几道褶皱,像起伏的山峦一样,末了,忽然笑了?,“这有什么,都什么年代了?,现在都讲究尊重孩子意愿不是么?”
“尊重是自然的,”叶挽宁也?笑了?笑,“但她总不至于改姓吧?”
叶家的女儿结婚,向来是只准入赘不准出嫁,生下来的孩子必须姓叶,男孩或许还有转圜余地,然而只要是女孩,绝不可能跟外姓。再说,叶茯除了叶家,就只有陈景山那个没用的爹,经过那件事,她难道还会?跟陈景山姓陈吗?
宋之行没再多言。
他自认为自己年纪大了,不太跟得上?年轻人的潮流,没想到这个叶挽宁却比他更顽固,守着不知道几千年的老规矩,跟她说话实在是累得慌,宋之行不想跟人掰扯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只想打完招呼道完歉就回去,他刚喝了?酒,脾气不太好。
然而正在他说完结案陈词,打算离开的时候,一边沉默半天的宋寅却开了?口。
“两年前?我不在首都星,”他说,“我觉得,既然叶茯说了?那句话,便是认真的,不是什么小孩子的玩笑。而她说的一切,我都会认真对待。”
两位老人交谈的时候,宋寅被酒精和藏在最深处的欢愉充斥的脑子中,理智的那一环竟然开始工作,细细分析三年前叶茯提出分手?,再到两年前脱离叶家,以及前几天对他的态度,似乎已经说明了很多。
她不愿意再回到这个家。
而她们,却逼迫她回来了。
一个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要?脱离家族的人,终于重新回归,好似一切如?旧,好似一切从未发生,就好像,她曾经两年的抗争都是笑话,不过是一场小孩子的玩笑。
因此,在她归来的这一天,外人自然而然地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而她的家人,却不在乎这些。
对于叶茯来说,今天实在算不上?愉快的一天。
找到化妆师补了妆收拾好自己的叶茯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只听到了几人交谈的后半截,宋寅的话却是听了个完完整整。
她一时愣在原地,在众人听见声响,目光落到她身上后,叶茯心里?一道小小的声音却发了疯似的尖叫起来。
然后,她跑了?。
跑的猝不及防。
踩着高跟鞋,极落魄地边跑边用个人终端叫来了一辆车,她从未如此感激无?人驾驶汽车,坐到后车座之后,高跟鞋扔到一边,头发也乱了,不住地深呼吸起来,她靠在柔软的靠枕上?,脑子里?乱的厉害,心却终于能冷静下来。
她似乎永远不能体面地离开叶家。
两年前?叶慕青能放过她,多多少少是带着对女儿的宠爱,然而今天不只有叶慕青,还有她奶奶,叶家说一不二的叶挽宁,整个叶家大宅都是她的“人工智能”,她那一番话,也?终于能让叶茯清醒。
不可能了。
她们不会?在意她的想法。
是啊,她也不能改姓。
随父姓或是随母姓,哪个她都不想要。
车内屏幕上?显示到星大还有大概半小时,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一整天没怎么进?食,她用个人终端点了外卖,设置到达的时间跟车到达星大的时间一致。
个人终端上显示消息不少,有几条是沈浅浅发过来的。
她们这几天是考试周,今天没时间过来参加她奶奶的生日宴会?,对此深感抱歉,同时,沈浅浅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今天宴会?上?的闹剧,越发不甘心起来。
沈浅浅:【这么重要?的场面我竟然错过了?!】
沈浅浅:【真的是宋寅吗?他动刀了???】
沈浅浅:【我哥在现场,他跟我说是真的,妈耶,宋寅那只手除了键盘竟然还会?动刀!】
最后一条消息是两分钟前?,叶茯看了?看车上准备的零食,没什么食欲。她却想的有点多,是啊,宋寅那只看起来只会敲键盘的手?,不仅可以杀人,还能把她摁在桌子上?占便宜。
一想起二楼房间的场景,叶茯就觉得不可思议。
那哪是宋寅,穷凶极恶的歹徒还差不多。
她现在特别想吃热的面条,最好是很多汤,加了?卤蛋、牛肉片、青菜,面上还铺着一层红通通的油辣子的那种。她一边把脑子里?的迤逦扫干净,一边打字回复消息。
叶茯:【他应该是喝多了?。】
叶茯:【而且那只是一把水果刀。】
叶茯并不清楚宋寅的酒量,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才高二,首都星明令禁止未成年人饮酒,于是宋寅从不在她面前喝酒,甚至抽烟都没有,但据她观察,宋寅滴酒不沾估计也是习惯,再加上?今天他的反常,叶茯直接给人扣了个“酒量不好,酒品更差”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