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亡国公主(十五)

张和先活了四十?多年?,早已是不惑之年?,可这几天?所见所闻,却比他先前几十?年?都来得震撼。璐州城的每一条规矩似乎都在推翻着他求学多年?得来的认知,就算现在他还未亲眼见过这位传闻中的“六郎”,张和先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预告。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张和先不来,颜珩也不去催,她?乐得让张和先自己去感受璐州城的变化。

在原著中,张和先这个角色只是充当激化矛盾的一根导火索。原身蛰伏数年?,表面上看对呼延日孥千依百顺,仿佛已经认了命。可实?际上,她?没有一刻忘记家国覆灭的仇恨。

张和先那?时作为南楚的使臣前来拜访,英连朔本意是想?让他带着珍宝去向北狄称臣,却不想?张和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呼延日孥自认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勒令将张和先的尸体扒皮后五马分尸,一代忠臣落得如?此?下场,实?属令人唏嘘。

原剧情里?,对于张和先的描述,只有这寥寥数笔,然而?有着原身记忆的颜珩却明白,对方是多么刚直不阿的一个人才。能被康文?帝选作太子太傅,就说明他不是一个庸才,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头?衔,才使得他始终不被英连朔信任。

颜珩捧着书卷,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忽然听到下人来报,说门外有人求见。

来者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颜珩放下书卷,回道:“请他去正厅候着,我马上就来。”

她?今日不再作男装打扮,而?是换上了繁复的裙装,眉眼处细细描画了一番,额间点着红色花钿,随着她?起身走动,发间的海棠珠花步摇轻轻晃动,更?衬得人比花娇。

张和先坐在正厅,侍女为他沏了一杯茶,他却无心享用?,只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璐州城的百姓并不知道“六公主”的存在,而?他也从未透露出自己的身份及目的,可就在昨夜,他决定?于今日去拜访一下公主,以及那?位璐州新的掌权者时,却发现自己的案桌上静静放着一封信,信里?什么都没说,只给了一个地址。

他心下有所猜测,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掌权者”也更?加忌惮,哪里?有心情去品茶。正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脚步声,张和先立马站了起来,一揖作到底,整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南楚使臣张和先拜见——”

张和先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的眼里?印入了一双精致的芙蓉面绣鞋,瞳孔一缩,心有所感,他猛然抬头?,结果所见之人让他的眼眶一下子泛了红,他急忙收敛心神,道:“公主殿下。”

“张先生不必多礼。”颜珩笑着扶起了对方,口中温声说道:“您是兄长的老师,幼年?时对我兄妹俩多有照拂,于宝荣而?言,您就是我的长辈。”

“不敢不敢,臣惶恐。”张和先被颜珩扶着坐了下来,神色又惊又喜,他悄悄的将颜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确认对方无碍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颜珩瞧见张和先这番小心翼翼的举动,也并未点破,在原剧情中,张和先一生未婚,生平最在意的人除了母亲之外,也就自己的关?门弟子,和弟子的胞妹。

原身从小到大就是个乖巧温顺的性子,张和先对她?视若己出,从未因她?是女子之身而?轻视她?,认为女子就应该只读些女戒女训之类的书籍,反而?常常给她?讲老庄孔孟等等。

张和先不仅是先太子的老师,也同样是原身的老师,也正因为如?此?,在亲眼见到恩师遭受那?等酷刑后,原身万念俱灰,彻底走上满是鲜血的复仇之路。

张和先垂下眼眸,暗暗擦了擦眼角的泪,道:“眼见殿下此?时平安无事?,臣便放心了。”

话音刚落,一股属于原身的悲凉与委屈之意几乎填满了整个胸腔,颜珩也像是受到感染似的红了眼眶,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说道:“让先生担心了。”

张和先心底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心中的疑虑又冒了出来,“既然殿下无事?,那?先前的信是……?”

“如?果不是这样,我又岂能见到先生?”颜珩说着,将身前的一盘点心推了过去,道:“这是璐州最新的特产——凉糕,正是解暑的好物什,先生不如?尝尝?”

玉白剔透的小巧糕点被放置在瓷碗中,没有昂贵的食材,看上去却异常可人。细细闻去,还能闻到清冽香甜的味道,将夏日的暑热都给扫去了。

然而?张和先却是分不出心神去思索,在听完颜珩的话之后,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漫了出来,骇得他几乎做不出反应。

良久,他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般,唤了声:“六郎。”

“是我。”颜珩捻了块糕吃下,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果然如?此?,张和先苦笑着摇了摇头?。

六公主,六郎,多么明显的破绽,可竟无一人想?到这两者会是同一个人!

可谁又能想?到呢?

如?今璐州城运筹帷幄的掌权者,在不久前还只是个养于深闺的女子!

他苦笑了声,“殿下可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韬光养晦,量力而?行。这是当初老师您教给我的。”颜珩不避不让,继续道:“但您也说过,必要时,也要有一往无前的魄力。”

“宝荣认为,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您看看如?今的江山,内忧外患,掌权者奴颜卑膝,百姓苦不堪言。”颜珩一瞬不瞬地望着张和先,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身为大楚的子民,谁能忘记这段耻辱?”

“纲纪扫地,奴颜卑膝,乃国家之耻。先有北狄夺我半壁山河,将我同胞屠戮,亡我大楚之心昭然若揭,后有南楚卖国求荣,意欲将我大楚江山拱手相?让。”

“他英连朔软了骨头?,任人欺之辱之。可我英宝荣不会,就算舍了我这身血肉,我也定?要将这群蛮夷赶出大楚的山河。”

颜珩的话让张和先一下子回忆起,呼延日孥提出的三条,近乎折辱的要求,可英连朔不仅没有反驳,没有愤怒,反而?是讨好地令人赶紧完成了这些事?。

那?些时候,哪怕你捂着耳朵,闭着眼,也总能听到百姓的哭喊声,见到一张张麻木绝望的面庞,张和先不自觉咬紧了牙关?,双手紧握成拳。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此?次在璐州的所见所闻。明明前不久,这还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边陲小镇,可如?今却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生于此?处的百姓们各个都带着笑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他为官多年?,所求的不就是一幕吗?

颜珩说完后,突然跪于张和先面前,伏下头?颅,声音恳切道:“但求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殿下不可,快起,快起啊。”张和先吓了一跳,心中既是激荡又是感慨,他慌忙扶起颜珩,良久,才叹了口气,道:“臣身无长物,这副年?迈的身躯也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多久,如?若殿下不嫌弃,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先生不必自谦。”颜珩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她?拍了拍手,门外锦儿?嬉笑着探进脑袋,道:“接风宴都准备好了,还请随我来吧。”

“这这……”张和先推辞道:“哪里?需要这么铺张?”

“先生不必推辞。”颜珩引着人往前走去,口中笑道:“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都是由百姓们送来的时令菜做成的。”

锦儿?嘟囔着嘴抢着说道:“虽然不名贵,可都是他们的心意,这说明我们公子厉害着呢!”

“没大没小。”颜珩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神情却并没有动怒,笑道:“今日授课如?何?”

“公子放心吧,今日教了十?个字呢,我比对过了,没有出错。”

“授课?”张和先奇道。

锦儿?抢着答道:“”城中有不少流离失所的孤儿?,公子好心,将他们聚起来办了个学堂,得空的时候,我也会去教上几个字。”说着,她?骄傲地扬起了下巴,眼底神采飞扬。

听着她?欢快的笑语,张和先的心情也轻松了几分,脸上露出笑容来。

“到了到了。”锦儿?说完,便蹦蹦跳跳地先行一步,坐了下来。这般举动,可以说是有些目无尊卑,可颜珩却像是习以为常地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此?时,桌上已经坐了几人,其中一人张和先认得,正是先前他的同僚,曾经的镇西将军——李戎。

他还记得,那?时他送对方出城时,那?双眼里?满是灰败之色,可如?今却再度焕发了生机。

李戎端起一杯酒,递过去,豪迈笑道:“没想?到咱们两个老不死的还能有再聚的一天?,来来来,这得干一杯。”

张和先没有犹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看着面前这群人爽朗自由的笑声,心情畅快极了,他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笑道:“旧友重聚,当浮一大白!”

李戎嘴里?嘀咕着“什么酸掉牙的句子”,正想?再喝一杯时,腰侧却被人狠狠拧了一把,扭头?便看见余氏和颜悦色地望着他,然而?出门在外,尤其在昔日好友面前,怎么能落了面子,他忍着剧痛,笑道:“喝,喝。”,气得余氏咬碎了一口银牙。

酒过三巡,颜珩借故离开片刻,李戎偷摸着过来和张和先咬耳朵。

“喂,老张,你觉得公主怎么样?”

“堪称麒麟儿?,才智无双。”张和先赞了句,接着又望向李戎道:“你觉得呢?”

李戎两颊通红,歪歪斜斜靠上去,明显是喝多了,他揽着张和先的脖子,道:“他娘的,老子要是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可真他娘的能打啊……”

“能打?”张和先满脸疑窦。

可正当他想?再次询问时,却发现身侧的人早已打起了鼾。

颜珩不知何时回到了席间,望见这一幕,半蹲着身子,神色难掩愁容,月光下,她?恍若神仙妃子般美丽。

张和先望着美貌无双的公主殿下,心中这般想?到:刚才的话,许是自己挺差了吧,看来今夜他也喝醉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颜珩:我很美,但我一拳能打你十个。(微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