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湾市临近郊区的某条羊肠小径,有一栋绿墙红砖的平层小楼,孤伶伶地立在那,看上去没什么烟火气,事实上,就连筑巢的燕子都对它没什么兴趣,它们叽叽喳喳地停在路边枝头,衔枝觅食,梳理羽毛,一家几口挤在堪堪遮风避雨的巢穴,过得其乐融融。
那小楼似乎没什么人,刚学会走路的小燕子扑棱着翅膀,战战兢兢地从枝头起飞,想要绕开荒凉阴森的小楼,却因为还没学会飞翔,一不小心跌落瓦楞屋檐下,对上了?窗内直勾勾盯着外面的一双浑浊眼珠。
“叽——叽——”贸然窥探出一丝凄惨真相的小燕子仓皇逃离,努力扇动翅膀,磕磕绊绊地飞回有父母在的避风港。
车子平缓驶入近郊荒无人烟的道路,车窗打开,充溢了一车清凉的风。
顾桓闲散地倚着车座,远远看到绿树成荫的山脚下,立着一不起眼的小楼,身子懒洋洋地坐直了一瞬。
小径太窄,两边又是遮天蔽日的绿树,俩人的车没法?开进,索性将车停到路边,沿着一地青草气息的泥土慢慢溜达——反正晚了?这么久,也不急于一时。
石子七零八碎地铺就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面还能隐约看到凝固的鸟屎,顾桓没什么有钱人的包袱,大剌剌地踩在有些硌鞋的原生态土路上,听纪玦几乎无声地走在自己身侧,抬头,视线定格在了不远处的孤楼。
纪玦仿佛有所察觉,牵着顾桓的手指轻轻磨着他的掌心,开了?口:“纪镇国就在那里住。”
顾桓微眯的眼眸倏地抬起,扫过破败不堪的荒凉周遭——谁能想到,之?前叱咤商场几十年的商界大鳄,晚年竟落到如此凄惨地步。
“他突发脑溢血,救治及时,被医生救回来了半条命,但基本和一个废人也没什么区别了。”纪玦和顾桓一同绕过脚下碎石,沿着一路蝉鸣缓缓前行,繁叶拨开炎炎夏日里的闷热空气,将纪玦的平静嗓音稳稳送入顾桓耳中,“纪泱说郊区环境好,有利于他身体恢复,就派人把他送到了这,一日三餐请了专业人员看护。”
纪镇国一辈子只爱钱和自己,生了?三个儿子,也继承了他血液里的自私基因,一个比一个绝情。
顾桓想起初见纪玦时传遍满城的小道新闻,轻声开口:“那个时候很多?人都以为是你取得了?继承权,才?会把市场重心转移到西湾。”
纪玦摇摇头:“消息是纪泱和纪崆放出去的。”
他语气微顿,拉过顾桓避开前方冒失闯入的一只野禽,波澜不惊地继续说:“纪镇国突然消失,整个纪氏都成了?一盘散沙,推我出去,一是能给纪镇国的失踪找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二是也可以借此给我树敌。”
众所周知,西湾之?前是顾氏一家独大,纪氏没头没尾地横插一脚,势必会遭到强烈反击——最好的结果,是纪玦经营的分?公司被顾桓打压得毫无还手可能,纪泱和纪崆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诋毁纪玦,全面接管他手里所有产业,而最坏的结果,是纪玦在商业才?能上和顾桓不相上下,俩人分?庭抗礼,私下里却因为竞争结下梁子,纪泱他们就可以趁势拉拢顾桓,一起对付纪玦。
可惜,这世界上连人的行踪举动都可以通过大数据分析预测,却唯有“感情”二字,不可算,算不得。
更何况,心急如纪泱,还在这场最初只有微弱星光的恋情中,用自己的莽撞为他们添了?无数次柴火——数次刻意为之的谋杀,都在不断给顾桓和纪玦制造足以燎原的心动。
顾桓嘴角扬起了?一抹嗤笑:“还真是纪泱的行事风格。”
纪玦抬手,拈去落到顾桓发梢的一片嫩芽,看它迎着夏风悠悠飘散,冷声说:“若是他再有耐心点,还能多活一阵。”
顾桓“啧”了?一声,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评价道:“又当又立的人,是不会愿意等那么久的。”
他说着,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一下回过头,看向纪玦:“那纪镇国的病......”
纪玦平静地对上顾桓视线,没说话,但顾桓却从他微微起伏的眼底,瞬间明白了。
许久没在顾桓心里作威作福的后怕感再度席卷而至,充斥了顾桓整颗心脏,许久,他才?从聒噪蝉鸣中找回自己的声音:“还好你没事......”
纪玦温柔地笑了?下,另只手搂住顾桓,揉着他柔软的头发:“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顾桓闷闷“嗯”了?一声,听到纪玦沉稳有力的心跳隔着胸腔传至他大脑,慢慢抚平了他心底四处乱窜的不安分?血液,随即直起身。
俩人在小楼前停下脚。
门没锁,轻轻一推,就踏进了?荒草杂生的另一世界。
腐朽气息扑面而来,摇摇欲坠的蜘蛛网从墙角上冒了?一个边,随着陡然而至的夏风微微晃了?几下,露出里面藕断丝连的积灰网面。
有拖沓脚步响起,夹杂着啪//啪拍打衣服的声音,而后隔着一道关闭的房门离顾桓他们越来越近,直到传出一道疑惑女声:“谁啊?”
纪玦上前,弯起食指在门上轻叩。
“呼啦”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材结实的中年妇女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纪玦谄笑道:“纪总,您怎么来啦,快,进来坐,我给您倒杯水。”
“不用了,我们很快就走。”
屋里只在客厅开了?一盏灯,耀眼的白炽光明晃晃地照在堆满瓜子壳的茶几上,衬得周围几个房间愈发阴沉,电视柜上摆了?一个高清液晶电视,画质分?明,一个扮相凄婉的女子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当初他甜言蜜语把我骗,我还当两心相印情比日月长......我为他茶不思来饭不想,我为他身怀六甲瞒爹娘......”(注)
如泣如诉的凄凉唱腔撕开灰尘,传入正欲和顾桓往里走的纪玦耳中,他脚步微顿,回过身,盯着字幕看了?几秒。
女人正在着急忙慌地拿笤帚,飞快将桌上地上的瓜子壳扫成一堆,一抬头,见纪玦目光正盯着电视,心里咯噔一下,懊恼自己怎么忘了?这茬,忙小跑上去,按下开关。
“下午就我一人,也没什么事儿,就坐在这随便看看,随便看看。”女人双手不停地搓着围裙,讪笑着和纪玦解释,见他没吭声,只是淡漠地回过头,心里大石落了地。
顾桓安静地站在纪玦身侧,和他十指交缠的手轻轻贴近他的掌心。
无声却同步的心跳自俩人手心交叠处一一蔓延,将纪玦方才冰冷了几分?的血液重新暖热,他没再说话,握紧顾桓的手,推开前面一扇半遮半掩的房门。
比起之前更加腐朽的气息呼啸而至,沿着屋内简陋的家具转了?一个圈,随即停在纪玦他俩脚下,无孔不入。
听到有人进来,那双浑浊的眼珠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有力气扭头,只能被动地保持着偏瘫姿势,在等待的过程中,眼睛里亮起了?一小簇细微的火苗。
纪玦无声走近,微低着头,看这具被生病折磨得形容枯槁的躯壳,只剩下耷拉在骨头上的松弛皮肤,依稀能辩出一丝当年风流倜傥的神韵。
纪镇国颤巍巍地动了动手指,一双浑浊眼珠在看到来人是纪玦时,火苗更亮了?,想要开口,涎水却不受控地从一侧滑落,很快就浸湿了?衣领。
“......xi...a......”他艰难地发出几个连不成完整字句的音节,如苟延残喘的破风箱,全靠最后一点人力药物吊着他的命。
纪玦从桌上抽出一张纸,垫在他的下巴,冰冷目光如看毫无生气的雕塑般,扫过这具灰白躯体,而后俯//下///身,对上了?那双被火苗照得发亮的眼珠:“我来,就是告诉你,你的另外两个儿子,都去了?他们该去的地方。”
纪镇国勉强听见了?纪玦这句话,却没听懂——该去的地方?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他大睁着一双被下垂的眼皮几乎盖住一半视线的浑浊眼珠,用尽力气,又颤巍巍地“啊...啊...”叫着,想要问纪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纪玦也不知道是读懂了?他疑惑的眼神,还是通过他拼命想要坐起的动作弄懂了?什么,淡漠地直起身,又给他换了另外一张纸,这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趴他耳边,低声说:“你何必非要知道,我妈当初没名没分地跟了?你,你骗她说一定会娶她,她这才?敢未婚先孕把我生下来,以为有了?我你就会稍微收敛,殊不知你早已有了?两个儿子,而且最不缺的就是肯替你生孩子的女人——而你的那两个好儿子,因为我的存在威胁到了他们,无时无刻不想着除掉我和我妈,你觉得,除了监狱,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更适合他们去的好地方?”
纪玦声音不算大,但放在落针可闻的安静房间,依然足够顾桓听清,他紧抿着嘴,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纪玦冰冷注视着床上行将就木的老人,平静道来从未提及过的过往。
纪镇国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字句,他老了?,已经转不动脑子了?,那些字眼不足以让他拼凑出纪玦说的真相,却能让他通过仅剩的清醒意识判断纪玦话里的含义——那两个曾被他寄予过厚望、成年后又处心积虑算计过他、害他落到如今地步的亲生儿子,怕是下场不怎么好。
算了?,只要还有一个儿子,只要纪家还是他的,那他曾经奋斗了?大半生的财产就是有意义的。
想到这儿,纪镇国眼睛重新燃起了希望,流着涎水的颤抖嘴唇又发出了“啊...啊...”的音节,努力转着眼珠,吸引纪玦的注意力。
纪玦却仿佛没有看到,直起身,看向艳阳高照的窗外,远处山峦层叠起伏,叽叽喳喳的燕子挥动翅膀,带起一阵清风,和阴冷黑暗的房间形成了?鲜明对比。
纪玦收回视线,伸出手,替孤苦伶仃的纪镇国掖好被子,随即往外走。
“对了——”就在顾桓和纪玦已经走出屋外,准备关门离开时,纪玦重又回过身,走到床沿,停下,在纪镇国耳边轻声说,“忘了?和你说,你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都被我亲手送给了?别人。”
顾桓远远看着屋内除了血缘毫无关系的两个陌生人,不知道纪玦和纪镇国说了?什么,只能看到刚才?还只剩下一口气的病弱老人,突然回光返照一般,大瞪着眼珠,撑起半边歪斜的身子,想要起来抓住纪玦。
然而,那枯树枝般的手终是抓了?一场空——纪玦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径直转身,牵着顾桓离开。
有人喜欢起高楼,那就让他,亲眼看着自己高楼塌下。(注)
作者有话要说:注:1)“当初他甜言蜜语把我骗,我还当两心相印情比日月长......我为他茶不思来饭不想,我为他身怀六甲瞒爹娘......”出处——戏剧《泪洒相思地》
2)出处——孔尚任,《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