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人眼睁睁看着萧向翎冲进去,却无法阻拦,又不敢进入。只得疯了似的向着殿外泼水,一个个心急火燎,生怕三个人一旦死在里面,自己的小命也要不保。
“萧将军,萧将军出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齐齐抬头望去。
只见萧向翎一身黑衣,大步从火场中冲出来。漫天火光燃在他身后,映得他长身威武,银色面具下的神韵卓然。
身上披着的浸水斗篷早已被他脱下来,裹着一个不知生死的人。而太子则被他单手背在肩上。
一身三命,仿若神祗。
众人从未有此刻一般如此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快-感,他们愣了几秒反应过来,随即手忙脚乱地上前帮忙。
而匆忙赶来的顾渊听说自家殿下也在火里,二话没说刚要冲进去,就看见了裹着江屿跑出来的萧向翎。
“是……七皇子府上的侍卫。”萧向翎放下斗篷里的人,哑着嗓子对顾渊说道。
顾渊神色一顿,幸好相伴多年早就对江屿的秉性有所了解,便急忙说道,“请将军先送他回宫,我去寻太医。”
*
七皇子宫内。
萧向翎把江屿放在偏殿的小榻上,闷咳了几声。
江屿的状态十分不好。
本就苍白的皮肤现在更是毫无血色。嘴唇干裂,双目紧闭。
指甲、领口、嘴角、耳郭处尽是灰黑的烟烬,一席白衣早就辨不清原来的颜色,浑身上下有多处灼烧的伤口,连呼吸和心跳都微弱至极。
或是随着挣扎的动作,胸前那块血玉露到了衣领外,经过烈火的灼烧颜色更加鲜亮,有一种妖艳而恶意的凛然。
萧向翎盯着人毫无防备的昏迷姿态,情不自禁地走近,继而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江屿胸前那枚玉石。
冷极了。
相触的一瞬间,似是有强烈的情感倾闸而出,顺着交接的一点迅速蔓延开来,传至四肢百骸。
而被刻意压制住的往日记忆一-股劲地冲向脑海。
——暴雨、鲜血、和那倒在地上,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的人。
萧向翎下意识握紧拳头,由于用力绷着,关节都有种近乎偏执的苍白。
他不能死。
除了记忆中那次刻骨铭心的刺痛,萧向翎再未有如此强烈的执念,想让一个人立刻醒过来。
而距离那次,已经数不清过去多少个春秋了……
他在哪呢。
萧向翎合上眼睛,微微叹了口气,将手伸进自己胸前的外衫内,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小巧的物件。
那是一个朴素至极的黑色香囊,封口处系着的线头早已被磨得黯淡,几乎就要断裂。
“萧将军,太医来了!”
顾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向翎飞速将香囊揣进怀内,再转过头来时,面色已与平常无异。
萧向翎心急得很,甚至没注意到太医是跪在塌边给江屿诊脉的。而普通的皇子侍卫则定不会有如此待遇。
“如何?”他问道。
太医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他转身向萧向翎拱手道,“回将军,七殿……七殿下府上的这位侍从烧伤严重。由于窒息吸入的灰烟已入心脉,浑身上下也有多处烧伤,感染的风险极大。”
萧向翎牙关紧紧咬着,定定注视着那榻上躺着的人。
“这种伤势本该是致命伤,但奇怪的是……”太医继续说道,“似乎有一种温和的气血流在殿下……殿下府上侍卫的经络中,似是有休养恢复之效。”
“而至于他能不能醒过来,醒来之后恢复到如何……这个恕臣无法保证啊。”
萧向翎始终面朝江屿站立着,对于太医的答复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
太医拱着手塌着腰,也不敢退下,甚至不敢抬头看这位将军的眼睛。
传闻北疆大将军杀伐果断,沙场上一柄重剑无坚不摧,一往无前,可以一敌万。金钱、权力、美色,什么都入不了他的眼。
而他此刻就在这沉默一站,太医只感觉自己心肝都被吊了起来,小腿都在微微打着颤。
顾渊见萧向翎迟迟没说话,便对太医打了个手势,两人一同走了出去。
他向着太医深深鞠了一躬,道,“刚刚您在萧将军面前所言七殿下病情,可是真实情况?”
“不敢有假。”太医回礼道,“我定全力救下七殿下,往后一日三次药羹,还是要麻烦小公子细心照料才是。”
“但是……”太医欲言又止,“有一问不知当不当讲。为何要在萧将军前,称殿下是侍卫呢?”
顾渊一愣,随即略显疲惫地勾了勾嘴角,“这个在下也不知,或许殿下觉得如此……有趣吧。”
“……”
“他今年十七,还未及弱冠。”顾渊轻声叹道,“还是个孩子啊。”
——
与此同时,皇宫内。
这些天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情,使皇帝鬓发似是在一夜之间变白。
他已经年近六十,为国事操劳一生,纵是再精明干练,终究难抵逝者如斯夫。
他单手扶着额头,靠在龙椅上,目光浑浊,像是随时都可能会睡着。
而大殿下方,只有夏之行一人拱手站着。
“夏爱卿啊,你跟随朕……也有二十多年了。”
夏之行浑身肌肉一僵。
他本以这个节骨眼上,皇上召他来是为了宗卷一案以及太子殿起火的事情,却不想却要以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开场。
君王心,不可妄揣。
他跪伏在殿上,说道,“臣跟随陛下二十余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今后也必定誓死追随陛下。”
“起来吧。”皇上瞧了一眼跪着的人,长舒一口气,道,“跟朕聊聊往事吧……”
“陛下……请讲。”
“爱卿觉得,朕赐死若杨贵妃,可有何不妥?”
夏之行当时冷汗就淌了下来,惶恐道,“陛下秉公执法,大公无私,并无不妥之处。”
皇上微微摇了摇头,浑浊的目光穿透宫门,似乎又看到了几十年前,两人初见的时候。
那时他正值壮年,私服去北疆寻访,一眼就瞥见了骑猎场上飒爽英姿的北疆公主。
她不似中原女子一般温婉柔弱,猎猎寒风吹起她胜火红衣。她在马背上拉满弓弦,似是随手一射。
正中靶心!
当时的皇上却只觉这一箭,直直射-进了自己心里。
“朕听说,江屿并未死于那宫宴上的鸩酒,今日太子殿失火之时,还曾冲进去救人,可有此事?”
他并未给夏之行答话的机会,却是一笑,那笑中浸着苍凉,又蕴着浓浓的自嘲,“朕的太子殿中起火,众皇子、侍女奴仆竟无一人敢舍命相救,却只有他。”
他笑声渐大,“竟是他啊。”
皇上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夏之行跪在下面抖成筛糠。
“不愧是若杨的儿子啊,纵使若杨从未养过他,那倔强的脾气与秉性,却是一模一样的。”皇上说着,有几分感伤的意味,“夏爱卿你说,若杨忌日当天,鸩酒毒死了丞相,江屿当时口吐黑血却完好无损。而今日朕的太子殿又起火……”
“是报应吗?”
“陛下圣明!”夏之行喊道,“切莫听信因果报应等邪术言论。陛下心系百姓苍生,定会龙体安康,朝代万年昌盛。”
皇上默声了好久,这才从往事中渐渐回过神来,他继续问道,“不提此事了。给朕说说太子殿起火一案,情况如何?”
“启禀陛下,太子无恙。火势明显是有不轨之人刻意为之,微臣还在彻查。只是……只是起火同时,竟是在七皇子殿内发现刺客!幸而七殿下当时不在殿中,这才幸免于难!”
刺客!
皇上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宫宴上的鸩酒明显是有人故意加害江屿,而江屿并未毒死,那人定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殿起火案表面上是针对太子,但实际上正是把所有注意力与人力调到太子殿中,使江屿殿中无人注意,从而派出刺客暗杀。
一箭双雕。
皇上心下一紧,怒道,“刺客可否捉到?他如何招待?”
“回陛下,那刺客胆大包天,无论如何用刑都封口不谈,非说……”夏之行语气一顿,“非说要亲眼见陛下,才能招供。”
“把他带上来!”
*
跪在殿上的刺客已经被严刑逼供得奄奄一息,从宫门口到大殿中央,拖出了一条粗长的血迹。
“跪下。”押解他的士兵说道。
但其实并没有提醒的必要,毕竟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腿或许是断了,软趴趴地垂着。
“你要见朕?有何话说?”皇上威严问道。
那刺客却是不再说话了,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下隐着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陛下问你话呢,装什么聋子!”一旁的士兵见状,又要拳脚相加,却被皇上一个手势拦下。
皇上从龙位上走了下来,站到那刺客身前。
“告诉朕,是谁派你来刺杀七皇子的,朕饶你不死,还可保你家人平安富贵。”
那刺客却是突然发出异常尖锐的笑声。他抬起头来,露出肮脏而又狰狞的面孔,恶狠狠道,“家人,我早就没有了家人!”
皇上挥手表示无妨,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家人正是在疆北与中原的战乱中死去,而罪魁祸首正是那私自通敌的若杨公主!”他咬牙切齿道,“若不是她虚假作势,暗中叛国,哪会有那么多人死于非难。她该死!该死!她儿子也该死!”
皇上眼睛危险地眯起来,俯下身去,“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是谁指使你来的?”
那刺客仿若疯了一般,喉咙中发出无意义的狂吼,随后竟是转身蓄力撞向一旁的廊柱,却被士兵一把拦下。
“你若不坦白也无妨,你虽然没有家人,但陛下依旧可以一根根剁下你的手指,一寸寸挑断你的筋脉,让你生不如死。”士兵恐吓道。
那刺客面色明显白了一下。
皇上挥挥手不置可否,随后竟是直接转身走回龙座。而士兵也拽着那刺客的手臂就要往外拖。
刺客突然迸发出尖锐的喊声,“不要,不要这样对我,陛下,我说!我说!”
皇上脚步一顿,却依旧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继续向前走着。
“是萧将军,是萧向翎派我来的啊皇上!皇上明察,不关小人的事情啊!”
气氛瞬间跌落冰点。
“萧向翎”这三个字宛如平地上炸起的惊雷,所有人倏然色变。
皇上几乎要站起身来喝止,而极度震惊之中,那士兵的手竟是无意识松了一下。
就在那毫瞬之间,那刺客竟是纵身跳出,拨开压制在自己身上的手,用力向柱子上撞去。
刹那间,鲜血四溅。
“快,快清理干净,莫要惊到陛下。”周围士兵匆忙喊着,下面乱成一团。
而皇上还未从刚刚萧向翎大逆不道的事中反应过来,又被溅了一身鲜血,着实惊得不浅。手指和面部都在不由自主地发着颤。
宫宴那日萧向翎的缺席,上朝当天萧向翎反常地放弃太子伴读一职,要求伴读七皇子……
一切离奇的事情似乎都有了解释。
“萧向翎……”皇上颤着呼出一口气,“萧向翎……”
“把他给我绑过来!”他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