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七皇子寝宫内。
“殿下,殿下……”顾渊轻声唤道,“殿下醒醒,傍晚还没用药。”
江屿微微睁开眼睛。
他在那场火中伤得严重,喉咙与气管随着呼吸灼心地痛,偶尔还有一口含着腥气的血冲上喉头,浑身上下更是有多处严重的伤口。
可他几乎是在那日醒来之后,便再不肯卧床休息,甚至连药也不愿服。
已经是低烧好几日,整个人明显削瘦下来,也没了什么精神头。
“拿走。”江屿似是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哑声道。
“我给殿下掺了些方糖,一点也不苦。”顾渊耐下性子哄道,“殿下真的要用药了,太医说您再低烧下去……”
“拿走。”江屿重复了一句。
顾渊无声叹了口气。
他自是知道自家殿下的脾气的,有时沉稳狡黠得像个老油头,有时却任性恣意得像个孩子。
“殿下,萧将军喂您您都喝的。”顾渊说道。
一提到萧将军,江屿的面色明显又沉郁了几分。
“胡说,他什么时候喂我喝药了?”
“您前几天昏迷不醒的时候,萧将军一直都在。”
江屿鸦色的睫毛倏地一-颤。
随后,竟是直接夺过顾渊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
萧向翎……
江屿从未觉得,这世上竟还有文字像这三个字一般,乱人思绪,扰人心神。
停顿良久,江屿突然扯过一旁的书卷。本想静心,却不想心情更加烦躁。
“这书卷谁动过?”江屿冷声问道。
“萧……萧将军。”
知道江屿最不喜别人动他东西,顾渊也放轻声音试探说道,“是您昏迷那几天,萧将军一直坐在这……”
“别说了。”江屿骤然打断,把书卷扔到一旁。
江屿的脊背已经微微绷紧,身体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僵着,执拗地没再说话。
他不懂萧向翎是怎么想的。
当日在朝堂上,他本可以揭穿自己的假冒身份的事实,说明他两次救了自己,自不会是下毒加害之人。
他本可以说出宫宴当晚的追杀,说出太子殿起火时的相救。
这些本也是江屿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萧向翎,事已至此,你可认罪?”皇帝在那日怒道。
江屿没抬头,眼神盯着地面上一块凸起的银雕。
如芒在背,他不知道那人眼神中会是怎样一种憎恶与失望,也不在乎。
他本就是在勾心斗角与不公平中长大的人,对彼此间的利用司空见惯。
但是他始终没抬头。
“臣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江屿只听得这一句话。
像是冬日里的铁片一般,又硬又冰,叫人不敢碰。
下毒一事是死罪,由于案件证据还未收集全面,萧向翎被暂时关押在牢狱中。
江屿突然要翻身-下床。
“殿下且慢。”顾渊忙着去扶一把,“太医说您最近不能……哎您至少把鞋穿上!”
江屿走到窗前。
外面下着雨,不小,湿寒,风大。
下了有几日了。
不知为何,那雨幕中总是似有一人身着黑衣,策马而来。于刀锋交错中投去一石,使黑衣人走鸟兽散。
随后竟会极其有趣地说一句:小公子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有趣极了。
但他忽然笑不出来。
“外面冷吗?”江屿忽然无厘头地问了这样一句。
“还……挺冷的。”
“……”
“送一床棉被过去。”江屿目光继续盯着窗外,继续加了一句。
“啊?”顾渊一愣,但即刻就明白了江屿在说些什么,“是……”
“还有。”江屿加到,“叫夏大人去查他这个人。他的家人、挚友,我都要知道。”
“现在就去。”江屿语气一顿,“……先去送被子。”
“……是。”
——
皇宫内。
整个大殿上漆黑一片,偶有窗外的闪电划过一丝亮光,以及砰然炸裂的雷声环绕作响。
气氛诡异至极。
没人想到这大殿中,竟还有人。
皇上坐在龙位上,手里拿着一册卷宗。
光线极暗,甚至要闪电打过的一瞬才能完全看清上面的内容。
卷宗上是若杨与北疆的全部往来信件。
最初的一年里,大多是一些家常聊天,诸如“近日中原落了初雪,北疆是否早已素裹皑皑”一类的话。
在每封信件的最后,若杨都会用隽秀的字体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右下角用笔沾胭脂,绘出一朵极小的梅花。
中原气候不适宜种梅,而北疆每年入冬梅盛雪间。
若杨是想家的。
再向下翻过去,便可看见坐实若杨罪状的那一封书信。
信中大概的意思是:北疆勇士无畏善战,不愿屈服于朝廷,大可奋力一搏。同时信中附上了中原边城地图,还特意用红笔圈出防守薄弱的几个关卡与城池。
半个月后,北疆发起战事,进攻路线与地图上的指引完全相同。
皇上却忽然感受到一些不对。
当时战事紧迫,他怒极,加上众臣联名上死书,他这才一杯鸩酒赐死若杨。
但现在忽然存疑,如此机密的信息,他通常也放得隐秘,不会让嫔妃有接触到的机会,若杨又是如何得到的?
他的目光顺着一行行隽秀的字迹向下,最后落到那落款签名上。
随即身子猛地一抖,霎时僵在原地。
——那落款一旁,并无胭脂绘的梅花。
“苍松刚劲,却冷;翠竹坚-挺,却空。我尤喜那寒梅,乍一看柔弱可怜,却不惧风雪,想也是个飒爽的美人。”
初见时,若杨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蓦地浮现在脑中。
若杨是那么喜欢梅的,他怎么就忘记了呢。
皇上双目放空,盯向窗外,甚至有泪水流下。
他从未有如此苍凉甚至癫狂的神情,交织着恨意与懊悔,交织着怀念与气愤。
良久,他竟是紧紧把那卷宗抱在怀中,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