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天色渐明,雨势却并未减小。

或是在萧向翎那里碰了钉子,或是在夏之行那毫无头绪,又或许是雨势过大,不方便行路。

顾渊一直没回来。

不知不觉间,江屿已经在窗前站近两个时辰了。

不想入眠。

只因每个雨夜,他都会做那个离奇而诡异的梦境——他浑身鲜血倒在地上,有一人站到他面前,以他的角度却只能看见那人鞋履。

只是近期,竟还有些其他的梦境。乍看上去莫名其妙,却又叫人没法忽视。

身上的伤还在泛着刺痛,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寒气中站久了的身体,关节处竟发出嘎吱的响声。

周遭安静至极,他竟是想起很多往事来。

他生来就没有母妃,又不受父皇宠爱,几乎只有顾渊一个活人每天陪在身边。

他很小时候问过顾渊,为什么他为主,顾渊为仆。

顾渊答,人生而有命,不可抗,不敢逆。有些人就适合坐于高堂之上,享众人拥护;有些人就适合匍于泥土之间,以身躯为梯,把别人送上高堂。

就像人各有志。

江屿说,但自己成不了那高堂上的人,也成不了梯。

他被如狼似虎的皇兄们虎视眈眈。有着皇子的身,却没有皇子的命……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发现,自己能透过他人的眼睛,看到那人最害怕的东西。

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是一种异能。

在七岁左右时,他从书房跑出来,正面迎上满脸阴翳的丞相。记忆中丞相眉头紧紧皱着,目光几乎要迸出火来。他不认得江屿,还道是哪里来的小侍卫,便没搭话,径直向前走去。

但江屿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此碰面。

他在丞相的眼中,看见了一个口吐鲜血的女子。她浑身是血,眼中闪着足以令任何人动容的,悲戚的光。

但即使这样,依旧难以遮掩她无边的美色。

江屿旁敲侧击地四处打听了好久。

这才知道,原来他也是有母妃的。

他有冤屈,有不公。他没法心甘情愿做□□,也没法干干净净坐上那高堂。

他要在盛世中苟且栖身,在乱朝中锋芒毕露。唯如此,才能在这狼群中活着。

雨势渐大。

江屿心乱如麻,转身取过一把伞,大步迈进暴雨之中。

——

监牢内。

狭窄的廊道内阴冷潮湿,两侧闪烁着明灭诡异的火把,更显悲戚与幽暗。

“站住,牢内重地,闲人勿——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七殿下恕罪。”牢口的士兵一看江屿的令牌,立刻拱手改口。

江屿脚步未停,目不斜视,朝着身后轻微一摆手,“不用通报了,我进去寻人……看一眼就走。”

“可是……牢内肮脏恶臭,还常有打架斗殴精神失常之人,只怕殿下……”

“嗯?怕我怎样?”

他偏侧过头,一侧隐在阴影中,另一侧还有雨水顺着鬓发流淌下来,嘴角却是轻微勾起。

像是满目苍白中,铿然坠地的一片雪。

士兵晃神的片刻,江屿整个人已经隐进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牢内地形错综复杂,越走得深入,所见之景就愈发狰狞。

有人双目放空地躺在冰冷的地上,似乎下一秒就没了气音;有些人见人来,便拼命晃动着牢房的们,还用头撞击出石破天惊的响声;有些牢房早已有未清理干净的尸体,招来了腐蝇和老鼠。

随便一个人来到这里,都难免会感到恐惧、恶心,更别提从小娇生惯养的皇子。

但出乎意料地,江屿并未向两侧的牢房投去一丝目光。没有怜悯,也没有嫌恶。

雨水从他素白色的长袍边缘上低垂下来,顺着来路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水迹。

眼看着就要走到长廊尽头,前方的牢房却莫名其妙地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长廊分为两半。

江屿这才偏过头去。

——只见在中部位置的一间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挤到了牢房的一角。身上并无伤痕,只是眼神中颇有惊慌与不安。

而另有一间牢房中,所有犯人都挤到了牢房另一边的角落,而他们身-下,竟是垫着一张厚实而花纹华丽的棉被……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简单而离谱。

——中间那个牢房坐着一个人。

萧向翎侧身而坐,双目阖着,像是在冥想。

能把牢房坐成如此舒适的程度,大概也只有他一人了。

似是感受到周遭窃窃私语的骤然消失,萧向翎抬眼,向牢外一瞥。

两人的目光之间,隔着一道铁门。

但刹那间江屿有一种错觉,仿佛处在牢中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对方一席黑衣严整,连袖口都系得紧实;而自己现在的样子大概十分狼狈,浑身湿透,还有雨水顺着鬓发流进眼里。

江屿微微开了开口,却没说话。

“你来做什么?”萧向翎转回目光说道。

他的话音平稳,隐在面具下的目光照旧,但江屿敏锐地从这一个转头中,品察到了一丝不屑掩饰的厌恶。

“来看看萧将军吃得可饱,穿得可暖。”江屿说着,目光向隔壁牢房中的棉被瞥去一眼,“如此,才能安然入睡啊。”

“殿下还不如多担心一下自己。几日前我将殿下从火场中救出来时你还命悬一线,现在就这样在暴雨中不遮伞到处跑。”

萧向翎目光微转,看见江屿身-下垂下来的一大滩水迹,“若是哪个不小心冻死了病死了,白费我火里跑一遭,有几条命够你这么作践自己。”

江屿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软,却又不过转瞬即逝。

“萧将军这是生怕我先死呢。”江屿笑过,上前迈过两步,与牢门栏柱的距离只有几寸。

他继续低声说道,“但你又打算如何看到我死的那一天呢?这明是死罪,你却束手就擒伏罪,但你……又怎是甘心坐以待毙之人呢?”

萧向翎微微抬起眼皮,“哪有七殿下计划周全,步步为营,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殿下您想暗算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又如何辩解得出?”

江屿眉心一跳。

“那日,你本可承认宫宴当日救我之事,你本可以揭露我假扮七皇子侍卫蒙骗你的事实,告诉皇上火场中你舍命相救。如此便可摆脱你试图加害七皇子的事实。”

江屿刻意放轻了声音。

“你为何不说?”

沉默良久,萧向翎倏地站起身来,立在栏柱内侧,与江屿距离只余咫尺。

目光相对,一冷一炽,结不成冰,擦不出火。

“因为我说过,殿下曾让我想到一位故人。”

江屿一愣,随即立刻错开目光笑道,“都说过了,我怎会是你的故人。萧将军最近念故人念得辛苦,竟不知外面已经传成风流小传了。”

江屿眼角弯起,那弧度若是稍大一点,便能滴出水来。

“你知道他们都在说什么吗?”他上身继续前倾,直到呼出的热气打在对方的银质面具上,化开一片转瞬即逝的水雾。

“他们说——萧将军英勇绝世,俊俏无双,有万人难挡之勇。而我这个不成才起又窝囊的小皇子,便只能靠美色求将军垂怜一眼。若是晚上把将军伺候得舒服了,或许还能借一-股东风,巩固一番地位。”

江屿将这些话说得极慢,清冷至极的嗓音配上下`流至极的文字,颇有几分透过古画看春`宫的诡异之感。

“可惜,我现在竟是连你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刻意做出的遗憾意味恰到好处。

萧向翎听此,浑身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却并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现。

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眸子中,连一丝闪动的情愫也没有。

“殿下可是是为此,才对我心怀怨恨?”他缓缓开口,“这些谣言我自会放话出去澄清,闲人酒醉饭饱后的流言而已,殿下不必当真,也不必动怒。”

“倒也没什么。”江屿直回身子,“若是萧将军肯把面具摘掉,让我一窥真颜,我便不再动怒。”

“若是殿下为此事而来,便请回吧。”

“既像是故人,此等缘分,竟不值坦-诚一见?”

萧向翎摇了摇头,“殿下,我刚刚说,您‘曾’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江屿话头一顿。

“但我现在十分确定,您并不是他。”

“为何?”

“我那位故人心善,所料单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不恶意揣测他人真心。哪怕是路边的小草、乞丐,也不会随意践踏的。”

萧向翎沉声道,“并非是殿下这般的周密之人。”

周密之人。

江屿目光盯在地上,指甲渐渐嵌入手心之中,却又如同被针-刺一般立刻松开。

“周密之人,是极高的评价。”江屿笑着说道,“只是萧将军那位故人看上去,不是太聪明的样子。”

萧向翎骤然色变。

只听呼通一声巨响,萧向翎猛地拽住江屿的衣领。力气之大,整间牢房的栏柱都在微微发颤,整条走廊侧的犯人都向这边投来畏惧的目光。

江屿被这一拽,上身猛地撞到铁栏柱上面。之前火场上受的内外伤还恢复得半斤八两,这一撞只觉眼冒金星,头脑空白,五脏六腑都跟着翻滚搅动了起来。

“你怎么对我都可以。”萧向翎咬牙切齿的低语在耳边响起,“但是你要再敢说他一个字。”

江屿只觉肋骨火-辣辣地痛,一口鲜血涌上喉头,他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强行将呕吐感压了下去。

“萧将军不必发怒。”江屿尽力稳住重心,勉强挤出一个笑意,眼中却闪着恶意的光,“若非如此,他又为何会成为将军的‘故人’呢?”

握住脖颈的手腕骤然一松。

萧向翎怔在原地,连指尖都在不受抑制地以极小的幅度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