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江屿微微吸了一口气,从台阶上走了下去。

此刻,与那天他刻意隐瞒自己身份的场景并无什么不同,而他竟感受出更强烈的压抑。

两人之间宛若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壁,却擦破关节也不能前进半分。

“萧将军……”他站定在萧向翎身边,以极低的声音轻道,“皇上在问话。”

与此同时,他抬起眼。

与任何人不同,萧向翎眼中空无一物,没有那宫女眼中的迫切渴望,没有江驰滨眼中的污浊毕露。

他有着自己见过最干净的眸子。

所以他从未看懂这个人。

对视良久,萧向翎错开目光。

“回禀陛下。为真。”萧向翎低声道。

江屿肩膀不易察觉地一松。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份莫名其妙的释然源于何处,在意识到之前便已迅速消逝。

“父皇,宴会当日儿臣的酒壶中被下有剧毒,儿臣与丞相都身中其害,丞相命毙当场而儿臣侥幸得生。”江屿拱手说道,“而前些日子太子殿内起火,当时太子晕在床-上不省人事,明显是预谋已久,刻意为之。而今终于查出两案凶手,儿臣却痛心至极。”

他侧头看过地上跪着的江驰滨,“我以为我们皇子间兄弟情深,理应同心协力辅佐皇上,赐边境安定,予黎民太平。却不想二哥竟将个人私欲置于天下苍生之上,不顾伦理王法,不惜骨肉相残,下毒放火无恶不为。”

宫女只说出下毒之事是江驰滨指使,而江屿则将两个案子都推到了江驰滨头上。但后者现在吓得冷汗直冒,头脑中一片空白,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思考江屿话中的细节。

“父皇,还望父皇明察!”江驰滨声音明显带了颤音与哭腔,“那宫女显然是受了江屿教唆才栽赃于我。若我们当真有所勾结!”

他仿佛突然找到了辩解的突破口一般,语速骤然加快,“若当真有所勾结,她缘何愿意为我卖命?又为何转而在此揭露我?这定是被人教唆……”

“二哥。”江屿打断他的话,语气中适宜地带上了些纠结与遗憾,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与这宫女间约定之事,当真打算瞒着父皇么?”

宫女身子一抖,江驰滨瘫坐在原地,面如死灰。

——江屿知道了。

宫女将二人约定的事情告诉江屿,是他万万没想到的。这件事关系着几个人的性命,若有一人反悔抖落出事情经过,便全盘皆输。

她这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自己明明答应好替她救出她兄长,她又为何……

一个惊悚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江屿。

是江屿!

她兄长突然在狱中自尽绝非巧合,定是江屿将此事添油加醋骗过那宫女,她才会在朝上如此不顾后果地将事情和盘托出。

但是江屿又是怎么知道……

皇上啪的一声拍响了桌面,却由于过度激动差点瘫倒在龙椅上。

“你说!”他颤着手指向地上跪着的宫女,“若实话实说朕饶你不死,否则必诛你亲族!”

那宫女吓得失了声音,缓了好一会,“皇上,确是江驰滨命我在七皇子酒中下毒,并嫁祸给萧将军的,只因……因江驰滨答应我若事成,将饶我兄长一命。奴婢所言句句非虚,奴婢罪有应得,但求陛下可以网开一面,饶我兄长不死。”

“父皇,她兄长还在牢狱之中,是犯了死罪的。”江屿在一旁轻声解释道,“但这姑娘说此案中有冤情。若有怨翻案是合理之举,但若直接承诺放人……便是违背了这朝廷律法,何能服众啊……”

他的声音温和而缺乏攻击性,但却每字每句都深刻入骨,将江驰滨的罪行毫不留情地揭露批判,一份不妥也不肯放过。

给皇子投毒、放火、私自释放朝廷死犯,单独哪一样拿出来都是不可饶恕的死罪。

江驰滨嘴唇颤抖,这些罪行从江屿口中轻描淡写地吐出来,他实则从一开始就踏入了对方的陷阱中而不自知。自以为盘算妥当万无一失,却不想每一份自作聪明的计谋都成了定罪的一份把柄。

对方把自己钉死了。

事已至此,已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他将满带憎恨的目光投向江屿,却只换来了不屑的轻轻一瞥。

那目光中是不加掩饰的冷冽与恶意,却又带着几分令人无可奈何的自信。仿佛在将人辛苦筹划的棋局一袖掀翻,随后只是盯着人气愤至极的面孔怜悯。

猝然之间,只听一声巨响,皇上竟是一口心血咳出来,直直摔倒在了桌面上。

四处纷乱一片,忙着宣太医,场景一度慌乱。

“父皇过于乏了。”江屿转头看向江驰滨,“此案尚未定数,还得麻烦二哥到牢房下面去坐两天。”

“江屿,你个贱`人!”纷乱之中江驰滨怒喊道,“你跟萧向翎二人暗自勾搭诬陷于我,你们私下里做的那些苟且之事……”

“贱`人?”

江屿突然笑了起来。

那不是一个善意的笑,但又不含嘲讽与刻薄,若不是在这种极端的场景下,反倒像是个极其喜悦的表情。

萧向翎向他投去目光。

“……贱`人。”他重复,“你们害死我母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说的。”

由于激动,他的声音略显尖锐,“是不是凡是与你们对立的,不被你们认可的,都是罪过,都该死,都可称之为贱`人。”

“江屿!”萧向翎突然厉声开口。

江屿一抖,这一声似是把他叫了回来,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略微颤抖地睁开。

“……若是二哥没法从牢中出来。”他轻声道,“也别忘了我这个贱`人呐。”

*

江驰滨被士兵带走,江屿怔愣在原地没说话。

“殿下……”一旁宫女怯生生的声音传来,“七殿下。”

江屿身体还有些僵着,缓了一瞬才转过头去,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面孔,眼尾习惯性地蕴着假笑。

“今日有劳姑娘了,我定会尽力与我父皇相求……”

“殿下,小女子不求苟生,只是我那兄长……”

江屿低着头,良久才缓缓道,“姑娘,我也是刚刚得知,你兄长已经在牢中自尽。”

他以为那宫女会哭闹,甚至会冲动寻死,但她平静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愣在了原地,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良久才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下。

“我早该想到的……他那么执拗的性子。”她瘫坐在地上,低声喃喃着。

江屿垂着眼睛,看不出其中神色。否则旁人应是会识别他眼中的复杂感情。

不是悲伤,而是带着些许久违的愧疚。在那双形状好看的眼眸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姑娘若有其他愿望,我定倾力相助。”他说。

宫女似是认真思索了一会,随即笑道,“那只求殿下将我们的骨灰送回家乡,兄长死了,我不愿独活。”

江屿眉头轻动,“你家乡在何方。”

“不归山之上。”

不归山。

江屿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怔住了一瞬,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京城向西乘马车三天三夜,最高那座山峰便是。”宫女提到家乡之时,脸上浮现出一种向往和痴迷的神情。

江屿瞳孔紧缩,他终于搞清楚不归山熟悉在何处。

“不归山为方圆百里最高,高却不寒,向东策马三个日夜,便是那热闹的京城。”

这是曾在他梦中出现过的一句话。

而这句话不是别人告诉他的。

是他讲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