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凉如水,空旷的路上走着一个人。黑色的厚重裘衣扫起一层清雪,脸上的银质面具泛着冷意的光。
他走到殿门前,室内有烛火暖光从窗中传出。他想抬手推开门,动作却停滞了一瞬。
一刻钟之前,顾渊突然到他府上求见,说江屿有事要找他。
“天色已晚,我明日再去,请七殿下早点休息吧。”他回绝。
“萧将军……殿下他说……”顾渊瞥了一眼萧向翎的表情,有些惶恐,“他说您是他的伴读,理应……随叫随到。”
萧向翎一愣,随后竟是觉得有些好笑。
他抬手扣了扣门,等了许久,里面却并无响应。
径直推门而入,裹挟着初冬的冷风,使屋内烛火摇曳了一瞬,他又叫了一声江屿的名字。
隔间隐约传来水声。
“江屿。”萧向翎沉声道,“顾公子说你有要事找我,若不出面相见,我就要回去了。”
无人应答,却只听“扑通”一声,像是重物砸进木桶里的声音,水花四溅。
萧向翎迈出的脚步犹豫了一瞬。江屿的种种前科让人难免不怀疑,这同样是他捉弄人的一场闹剧。
只是等了许久,周遭都寂静得很,萧向翎用手背挑开帘子,朝隔间里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明显在沐浴。
屋内热得很,雾气从水中升腾出来,勾勒出里面隐约的一个人影。
但是只有一个发尖,五官都隐在水面之下。
萧向翎走了过去,又叫了人几声。
没有反应。
他干脆直接伸手把人捞了出来。
掌中的肌肤如一尾鱼一般滑腻,被热水浸没后的寒意消散,那温度却仿佛荆棘一般蜇人。
出水的一瞬,江屿陡然睁大双眼,瞳孔中还残有梦魇中恐惧的余韵。他身体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却有更多的水顺着他的动作溅出来,萧向翎的衣物瞬间湿了一大片。
江屿这才回过神来,看向萧向翎的眼神还有些迷茫。
而萧向翎的手亦在微微颤着。
掌心中湿滑的触感,苍白的皮肤,脆弱的颈部,与泛着潮气的眼角,这些都不至于扰乱他的心神。
但是顺着那肌肤的纹理,在江屿心口处的位置,有一道难以忽视的,十分明显的刀疤,在热水的浸泡中泛着狰狞的红色。
这不会是巧合。
记忆中磅礴的雨势、狰狞的血雾、令人绝望的刀刃,一股劲涌进脑海。
而江屿脖颈上的血玉,心口处的刀疤,却逐渐与那段记忆相融合,匪夷所思,却叫人不能忽视。
“你……”江屿缓过神来,才发现两人这个姿势有些局促。
萧向翎没动作,不加掩饰的目光径直打向他的胸前。
江屿略为不悦地皱眉,声音也放冷了些许,“萧向翎!”
萧向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唐突,仓促收回了手。木桶里的水随着动作溅出来更多。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从隔间里退了出来,脚边似是踢翻了什么都没意识到。他坐在桌案旁边,转头向外看去。
月色配清雪,很美。
江屿寝殿内仿佛总要比常人多生两盆炉火,此刻便使人热得很,即使脱去了裘衣外套,仍然有薄汗从身上渗出来。
隔间里水声戛然而止。
萧向翎目光随意往桌子上一瞥,面色却在看到那些奇异纷呈的动作画本后骤然精彩。
与此同时,江屿从隔间中走了出来。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袍,领口袖口都系得严整。眼中的迷茫无措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若即若离的笑意,看上去温和又疏离。
但这不太对劲。
或许是江屿尚在滴水的发丝却垂落在胸前,将衣物洇上一片半干的深色;或是刚刚桌面上书卷人物的动作过于露骨,叫人有些猝不及防;又或许只是屋内的火炉烧得旺盛。
过于旺盛了。
江屿走过来的时候,萧向翎错开目光。这是完全无意识的举动,身体先于意识本身做了反应。
江屿看见桌子上的东西脚步一顿,随即快走几步将它们收好。
他目前还没有在他人面前展示春画的癖好。
江屿坐在萧向翎对面,二人之间隔着一张铺满书卷的桌案。
“抱歉。”他收起不正经的神色,轻声说道。
他给两人斟了两盏酒,素白的指尖仿佛还带有刚刚木桶中氤氲的雾气。
但二人心里却都清楚,这指尖会扼喉,会提剑,会毫不留情地取人性命。
江屿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
两人自结识以来,江屿从未以这样认真正经的语调说过话。
而心照不宣地,萧向翎知道,这句“抱歉”不是在说桌上书卷之事。
“继续说。”
江屿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却是笑道,“欺瞒萧将军也实属无奈之举,那夜宫宴之事情况紧急,我着实不好暴露皇子身份。”
萧向翎被面具遮盖去了大部分神情,看上去毫无波澜。
事实上,江屿的解释可以算得上是搪塞与敷衍,但两人都没戳破。
这件事的逻辑显而易见:江驰滨由于某种原因迫切想要杀死江屿,却被后者提前识破,给自己营造一个服毒却侥幸活下来的假象,以防被人识破,便谎称自己并非七皇子。
在皇上面前对峙之时,说“自己府上并无此侍卫”,也不过是为了将这个谎在众人面前圆起来。
最初隐瞒身份的时候,江屿远远没想到两人之后会有这么多机缘巧合的交集。
“其他我不多问。”萧向翎指尖扣了扣桌面,沉声道,“那日我救你之时,你说他日若有机会,必定倾力相报,此话是否还当真?”
江屿一愣,隐隐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如萧将军所见。”他话语中带了几分自嘲的笑意,“我不过是在朝中挂着虚名的皇子,身子骨又虚弱得很,说不定哪天就见我母妃去了。而将军你风头正盛,战功卓著,我又能帮你什么呢?”
“风头正盛?战功卓著?江屿……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萧向翎上身猝然从座位上探起,径直盯向江屿的眼睛中。
那目光有憎恨,有不甘,更多的却还是未能得偿所愿的怅然。
江屿的瞳色那么浅,每份情绪却藏得那么深,纵使将那双漂亮的瞳孔挖出来,也窥不出一星半点。
江屿抬起头,两人僵持成一个微妙的近距离姿势。
他笑意略有加深,目光却愈发冷冽,“是装糊涂,萧将军。我是笼中之鸟,但你也不过是牢中之兽,锁头钥匙都被皇上攥在手里,被剥光了衣服锁着,插翅难逃。”
萧向翎的目光仿佛要淬出火来。
“萧将军,我二哥蠢笨又自私,纵使你为他卖命他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不一样。”江屿笑着,天生含情的瞳中映着雪中月色,说不出那个更寒上一些。
“我们都算是寄人篱下,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但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他轻声说道。
温热的水汽在燥热的室温中散开,仓促炸开一片苍白。
“萧将军……为何不到我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