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多时,二人便驾马到了那女子所描述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是一片肉眼可见的荒凉,半山腰处的百亩田地几近荒芜,翠绿色的麦苗已经枯黄,土地已经干旱到裂开一条条浅口子。
“山下分明有河水,山上怎么旱到这种地步?”江屿环视四周,翻身-下马,“怪不得青壮年都要走出去。”
“或许不是气候的缘故。”萧向翎跟在江屿身后,拴好马匹,取下拴在马颈上的包袱。
“是这里风水不好。”
江屿看上去并未相信,笑道,“没想到驰骋北疆的大将军,还会信风水一说。”
萧向翎自从洞中出来后便没戴着面具,便使得面部神情分明了许多。
他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
路上偶有过往的行人,看见这二人皆是眼前一亮。
倒不是服饰有多么光鲜,单是两个人眉宇间的神色与气场,便不似这山间农夫。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打量过来,尤其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偷着瞧一眼便笑得花枝招展。
只是或许两人神情都过于严肃了些,愣是没人凑近一步。
“他们在往同一个方向走。”江屿提醒道。
两个人夹杂在人群中间,不过几分钟,一个老旧的宗祠便呈现在眼前。
“他们在拜的那尊神像,是……”江屿转过头,却见萧向翎像是没听进去自己说的话。
“萧将军?”
“嗯,可以这样说。”萧向翎敷衍答着,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尊像。
“两位小公子也来拜神像呐?”终于有个女孩凑到他们身边,问了一句。
江屿听闻回头,敛去严肃神色,笑着回礼道,“这神像可有什么来历?”
形状好看的眼尾一弯,便宛如一把软剑挑起满池桃花,其中还漾着波光潋滟。
那女孩很是热切地讲了起来,“其实不仅是旱灾,大事小事甚至相安无事,人们都会来这拜上一拜。据说这尊神像的原型,也是个非常俊俏的小公子。”
江屿只是笑着,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都相传很久以前,鬼门大开,大街上满是鬼魂,术士无奈,便都绑了起来想用火烧光。”
江屿眉头一紧,不由得想起之前,在顾渊带回的画本上看到的一句:
三百年前,百鬼横出,术士以火焚之。
“然后呢?”
“然后有一个公子非常厉害,有上天入地的法术,不仅超度了鬼混,消除了旱灾,还救人们于水火之中。”
“后来呢?”一直沉默的萧向翎突然在一旁开口。
“后来…传说他是归隐山林间了,从那次之后便再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
萧向翎垂眸,似是并未感到意外。
二人向姑娘道了谢,便走进了祠堂。
虽说祠堂老旧,但里面却干净整洁,香火不断,看得出是人们一直敬奉供养的一尊神像。
江屿拿起几根香,便也入乡随俗地拜了拜。
那神像与普通的像都不一样。
大多数的神像为了起到辟邪之意,面容狰狞丑陋;亦或是有一种诡异的神圣感,叫人不敢落下目光。
但眼前这尊像,却极有人性色彩。
那面容与常人无异,神态自若,微侧着头轻笑着,像是要低头对谁说句什么话似的。
而又不像是对着普通人。
像是对着心爱之人。
萧向翎只进去看了一圈,便退了出来。
祠堂门口坐着一个摇蒲扇的老人,手中有几串木珠,像是风水先生。
“这位小公子,不远千里前来一聚,岂有匆匆一扫,不告而别的道理?”擦肩而过的一顺,那人突然开口。
萧向翎步子急停,仓促回头看去。
那老者却只是一笑,摇了摇头,“我只看你执念深重,经年日久,有些不妥啊年轻人。”
“有何不妥?”萧向翎追问。
“我只能点到为止。”那老者用手按了按木珠,目光朝着祠堂里面一瞥,“与你同行的那个年轻人,与你缘分极为深重。”
“至于是什么缘分,能有什么结果。”老者在空中点了点,“要看你们自己。”
*
京城内。
平静无波的外表下却隐藏着暗潮汹涌。
皇上显然是被江驰滨造的孽气得不轻,本来身子骨不好,年事已高,上次殿中咳血后更是几乎下不来床。
有人透露出口风,说皇上神志不清之时,满口都是“若杨”二字。
此言一出,满朝耸动。
若杨生前极为受宠,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说是差点做了皇后也不为过。
而在皇上重病这个时间点,若是若杨一案重审翻案,追封名号事小,而储君一位事大。
按着皇上这神志不清的样子,若是由于心怀愧疚,令立七殿下江屿继承皇位,也不是不可能。
文武百官在外面跪了几天几夜,皇上寝宫的门却紧闭着,除了太医与太监出入服侍,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
也不是皇上不愿见,而是压根见不了。
太子暂时接手一些朝内要务,虽说平日中他温顺和善,并未有什么惊动京城的功名,但却踏实勤恳得很。兢兢业业,事无巨细,竟是凭借一己之力稳下了众臣的心,还向外隐瞒了皇上病危一事。
而江驰滨一案也暂被搁置。
太子寝宫内。
沐浴过后,长发尚未来得及系好,湿哒哒地垂在白衣上。
太子伏案批奏着文书,不时按一下两侧的太阳穴。
“要注意休息,有些事情交给别人做就好了。”他背后有个声音说道,“不要还没当上皇帝,自己身体先垮了。”
“沈琛?什么时候过来的。”太子一笑,将毛笔置于砚台上,“放心,还垮不了。”
被称作沈琛的人一身黑衣,脸被黑色面纱蒙了起来,右手总是下意识搭在腰间的重剑上。
他的右手背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刀疤。
“你要为若杨翻案?”沈琛冷声道。
“我……”
“你想没想过这件事的后果?”沈琛向前逼近一步,“现在七皇子与萧向翎身在京外,江驰滨人在牢中只等你落下最后一把刀,而那昏庸的老皇帝不过是苟延残喘几日。现在没人能挡得住你登基的路。”
太子隐在暗处的手不自觉攥起了拳。
“而翻案的风险。”沈琛压低了语气,“若是当年事情败露,你承担得起后果么?”
太子紧紧闭上了眼,由于痛苦与挣扎微微颤抖着。
但他终究是摇了摇头。
“此事莫要再劝。”他说着,“若杨一案有冤,若不为她翻案,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良久,他又补充道,“阿屿他若是知道……也定不会原谅我。”
*
由于中途马匹出现意外,二人比预计中晚了一天回来。
而顾渊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候,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骑在同一匹马上,眼睛瞬间睁得极大。随后像是突然想到些什么,面色肉眼可见地开始泛红。
江屿下马,并未过多解释,只是说了句“路上出了些意外”。
“平安回来就好!”顾渊为江屿披上一件大衣,又向着萧向翎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待二人分开后,顾渊压低声音对着江屿说,“殿下您可算回来了,陛下这几天一直召见您。”
“为何?”江屿一边加快了步子,一边问道。
顾渊将朝中现状说与江屿听,皇上病危,太子掌权,新相未立,要案拖延。实在是不能更乱。
江屿回程并未途径自己府上休息,而是径直去了皇上寝宫。
路上顾渊又跟他说了两件要事。
“自从皇上看见案件卷宗,上面没有若杨公主时常绘制的梅花,便一直心存愧疚。而几日前,太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出要重审旧案。”
江屿脚步一顿,“我大哥提的?”
顾渊点了点头,“还有一事,是听人口风,准确性有待考证。”他压低了声音,“朝内混乱,而北疆残党正伺机而动。结了几波势力较大的党羽,而民情激愤,大有燎原之势。”
“我大哥怎么处理的?”
“太子殿下将这事压了下去,只是派军队镇压。但北疆那群野狼岂是好对付的,这么多年过去,不过只有萧向翎一位常胜将军。萧将军不在,大军没了主心骨,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江屿点头了解。
江屿来到皇上寝宫之时,已是半夜,本想等到天明再进入,却不想立刻有太监迎了上来。
“七殿下,陛下等您很久了。”
江屿径直朝前走着,却觉小太监有未尽之言。
“还有何事?”他问道。
“回殿下……陛下他……”
“我知道。”江屿瞬间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我会顺着他的意思来。”
推门而入。
门槛处宛如一道神奇的屏障,阻隔窗外漫天风雪,屋内的火炉生得燥-热,却只余一份死气沉沉的压抑感。
皇上躺在塌上,面色泛着清灰,嘴唇却颤抖着发白。
见江屿进来,那塌上一动不动的人竟是微睁了眼睛。
江屿跪在塌边的一刻,不由察觉些许荒诞的凄凉感。
这是他的父皇,也是一代君王。
但面对他将死之躯,他竟没有任何感情,甚至连敷衍的眼泪也流不出一滴。
身为君王,开明也好,昏庸也罢。儿时熟读诗书礼仪,登基前兄弟间争夺内斗,继位后要内安朝宫,外定疆土。
而弥留之际,满心挂念的却是一位曾经被自己赐死的妃子。
“你来了……小屿。”声音气若游丝。
江屿垂头。
皇上浑浊的目光盯着窗外,似是回忆起了极为遥远的往事。
“其实若杨被赐死的日子,也是个秋天……”他说着,嘴角竟轻微地勾起来,“她喜欢梅花,却没能在死前最后看一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