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

那日皇上与江屿具体说了些什么,并无人知晓,只是传出了两道口述圣旨。

其一,十七年前若杨一案重审,由太子与夏之行主要负责。

其二,若陛下崩,太子即位。

江屿从皇上寝殿中出去时,已过了丑时,高挂的清冷弦月都即将隐去,只剩下天边一片破晓的曙光。

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落在地上虚虚的一层,六角花的夹缝间还可以瞥见宫墙的艳丽朱红。

江屿从温暖的室内走出门的一瞬,却是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冷战。

夹杂着清雪的空气干冷,堪称残忍与粗鲁地冲撞进人的肺中,激得整个胸腔都在隐隐作痛。

还泛着些无来由的酸涩。

江屿却是自虐一般地猛吸一口气,抬眼看向晦暗的宫路,随即一愣。

前面有人。

在等他。

那人沉默地站着,似是许久未动。入目满是荧光白雪,而他一身黑衣乍是惹眼。

若是走近了仔细瞧,那肩头都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霜白。

江屿沉默着向他走过去,并不远的路程,他故意走得十分慢。

脑内纷乱如麻之时,他还要分出些心神,来思索萧向翎前来的目的。

是想套问皇上情况,储君信息,亦或是若杨一案的进展……思虑良久,也不知哪个问题值得他在这雪夜中站上这些时间。

见江屿出来,萧向翎便向前迎上几步。

他手中提着一件雪白的裘衣,抖落下了领口处纷飞的白雪,抬手披在了江屿身上。

而直到他迈开步子,江屿才注意到,他刚刚所站的位置,已经有了一对不浅的脚印。

温暖从裘衣中传来的一瞬,江屿还微微怔愣着,连那句“谢谢”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虽说不归山同行后,两人关系明显缓和了许多。但明面上过得去不代表互相欣赏交好,更不代表会站在一起同仇敌忾。

雪中送裘衣,终究还是不大合适。

江屿状似随意地扫了一眼对方肩上的雪,将满心的怀疑压下,只是淡淡问了一声,“等多久?”

“不久。”对方沉声。

“以后这些事叫顾渊来做就好了,何必有劳萧将军大驾。”江屿看似关心,实则试探。

萧向翎扭头看过去。

江屿满身洁白几乎要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唯有那束起的长发乌黑。睫毛上挂了些许潮意,而那眸子中依旧是不露悲喜的含蓄与深沉。

萧向翎滑开目光,“顾渊在给你煎药,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天寒,总是要有人来送衣的。”

他说得随意,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笑,“再者,我身为‘皇子伴读’,送个衣裳也没什么不妥。”

闻此,江屿眼中极浅地噙过一丝笑意,却又转瞬间被风雪融散。

七皇子寝殿中还透着灯火,萧向翎把人送到位置刚想离开,却不想蓦地被人勾住裘衣一角。

江屿含着几分不正经的笑意收手,萧向翎的目光便跟随着那素白的指尖游弋,直到缩进同样白的裘衣下,看不见。

“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

室内按着江屿的习惯,生了三个火炉,别说穿着裘衣,就连身着单衣都会觉得热。

顾渊自是早已习惯,将煎好的一碗药放在江屿床头。随后看着江屿不仅一件衣服没脱,反而斜靠在塌上,将一床棉被盖在了身上。

七殿下-体寒这毛病,顾渊是再清楚不过的。他还想替江屿把衣服收好,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赶走。

“你先去休息吧,我跟萧将军有些事要讲。”江屿轻声开口。

江屿讲话的音量向来不重,像是轻飘飘的柳絮,但其中却夹杂着与生俱来的尊显与威严,让人无法忽视。

顾渊一头雾水地看着刚从不归山回来,心事重重的二人,还是推开门退了下去。

顾渊前脚刚走,江屿就把那碗药放在床头木柜上,带着几分嫌弃的神色。

“萧将军,我这几天想起不归山上,那姑娘讲的那神像传说,越想越觉得不对。”

萧向翎猝然抬眼。

江屿依旧带着几分懒散的笑意,“前几日,我在顾渊带来的画本上,见过关于不归山的记载,与那姑娘说得类似——百鬼横出,术士以火焚之。”

萧向翎不语,等着对方说完。

“但那卷册中其实还记载了一句话。”江屿一边说着,一边紧盯着萧向翎的神情,“术士焚之,却有一遗漏…被人所救。”

萧向翎手指轻动,却只是抬眼问道,“所以呢?”

“所以……我派人查过你。”江屿丝毫没有窘迫之意,此话说得格外坦然,“北疆户籍本就稀缺,并无查到和你有关的人。但不归山却有,好巧不巧,在三百年前。”

萧向翎暗处的手指紧握成拳,表面上却不作声。

“时间上,也与不归山的那段传说重叠。而萧将军又状似对我脖颈上这块玉十分感兴趣,所以才冒昧一问,将军可知此间有无关系?”

当初查萧向翎之时,夏之行带回的口信是:三百年前,北疆有同名姓之人。

而江屿此时未提北疆,却说不归山,表面坦然,实则有诈计。

他只是想着,或许萧向翎能知道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有关他带着的那块玉,有关缠绕他多年的梦魇。

但并未往进一步去想,也未对此抱有太大希望。

不想萧向翎竟极为认真地转过头来,神情极为专注。

“我倒是知道一些。”

*

三百年前,不归山上。

旱灾已久,庄稼欠收,生灵涂炭,鬼门大开,百鬼夜行。

术士作法捉鬼,倒是如此便能风调雨顺,居民安宁。

于是当时整个山上的居民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光照着术士教的办法捉鬼。

跟鬼一同来的,还有一位长相俊秀的算命先生,整天推着小棚车在喧闹街市,上赶着给人算生辰八字。却不要钱,被斥责是骗子也不恼,脸上总是挂着随性而放松的笑意。

于是大家都知道:不归山来了个形容极美的小公子,只可惜脑子有些问题,不大灵光。

只有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孩整天跟在他身边,极少说话,安静得像个哑巴。

但他却没有这个好看公子一般的好脾气,若是谁暗地里说他一句坏话,定被他回瞪过去。黝黑的眸子总是带着几分狠,像是个破笼而出的豹子。

大概这世界上,也只有那好脾气公子能忍他。

后来术士把这小豹子抓走了,人们这才说,“怪不得那么凶,原来是个怨鬼,早就看出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术士将众鬼用施了法术的绳子束在木桩子上,点了一把火,口中念念有词。

只有至纯之火能对付鬼,不仅能烧死他们的肉身,还能毁掉魂魄,永世不可超生。

那天漫山火光,哀嚎遍野。

只是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

烧到一半,火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

这圣火只有至阳之体可以点燃,也只有至阴之体可以熄灭,而这漫山遍野的火瞬时消退,来者定法力无边,似敌非友。

众人举起武器,紧张地盯着火焰后方。

直到漫天灰烟逐渐消散,便露出一张些许苍白的脸,以及一身青灰色的长衣。

“这不是那个……算命的,脑子不太灵光的那个吗?”

“不会是他把火灭了吧?莫非他真有些本事?”

人群中开始骚动。

他却开了口。

一向和善的脸上毫无笑意,没有弧度的眼尾沾了几分凌厉的神色,甚至压抑着怒火。

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屿。

“妖言惑众,滥杀无辜,是为何?”他开口发问,语调冰冷,丝毫没有往日的谦和。

“就是这群鬼害得天公不愿降雨,我们都快要饿死了!”人群中喊道。

“有何关联?”江屿嗤笑道,“求雨自有求雨之法,降鬼自有降鬼之道。况且鬼并非皆为恶意,无冤仇却要对其烧之辱之,赶尽杀绝,此又为何意?”

术士没吭声,人群中也不复有人说话。

后来,百鬼被放归,还其应去之地,而那平日里看似头脑不灵光的年轻人,只是掐指念了一个决,竟有漫天细雨霎时倾落。

人们磕头跪谢,并不问百鬼去路。

百鬼回位,却只有一人未归。

他看着众人欣喜若狂,看着雨水渗入大地,滋润着干枯致死的禾苗。

看着漫天微雨中,那人微皱的眉,泛白的唇,掐紧的指,风中飘起的白衣胜雪,胜过这世间一切的过眼繁华。

是风动。

亦是心动。

*

窗外雪落无声,室内极为寂静,炉火也似是怕扰了这少见的安宁,连噼啪声都压抑得极低。

萧向翎讲完后,江屿良久没应声。

他在思索萧向翎故事中信息的真假,思索这个传说与自己梦境的适配程度。

可惜未能联系起来。

良久,江屿伸了伸已经发麻的四肢,膝盖处的关节随着动作发出了一声脆响。

萧向翎目光瞥向了被江屿放置在床头的,已经泛凉的药。

“我再去帮你温一下。”他起身。

“不必了。”江屿难得有些无奈地皱了皱眉,端起那碗药,却始终不舍得喝进嘴里。

目光在药碗与萧向翎之间梭巡良久,终究一捏鼻子,皱着眉将药一口灌了进去。

之后除了闷着咳了两声,却并未有更多的反应。

“萧将军,在山洞里,我记得你说过,在不归山见你那故人之时,你身上烧伤甚是严重。”

江屿抹去嘴角的水痕,低声问道,“这故事里的那只鬼,不会就是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