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上朝。
众人本以为皇帝残烛之年,被江驰滨气了这么一道,连遗旨都下好了,估计没几天就驾鹤西去。
却不想那夜与江屿交谈后,却有春风回转之相。逐渐能下塌行走,没几日竟又上殿处理朝政了。
龙位上的那人端坐着,神采竟不输大病之前。
太子立于殿中拱手行礼,先是祝贺皇上龙体安康,其次是将这些日子代为经手的朝政要事一一上报。
他为人谦和有礼,处事也稳重有分寸,这几日的政事处理得干净利落,非常漂亮。
几件事说完,太子却并无退下的意思,皇上询问,他竟是直接在大殿中跪了下来。
“回禀父皇,有一事儿臣未能处理周全,还请父皇责罚。”
“何事?”
“北疆虽平,但民心并不向着京城,加上萧将军并不在镇守北疆,那里……复有谋反起义之势。”
“此事臣也有所听闻。”有一武将出言,“只是,谋反作乱的不过是零星的一些残党余孽罢了,他们并无统一组织,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只需稍稍派兵镇压即可。臣以为并不需过多忧虑。”
众臣点头称是。
“可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太子起身开口,“这些人虽然现为星火,但大有燎原之势。北寇本就不如我们的军队有组织纪律,向来都是一盘散沙,但这并不妨碍北寇与我们抗衡十余年,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他继续说道,“况且萧将军目前人在京城,北疆军士群龙无首,他们对北寇的战术和地形并不十分了解,强行压制势必会费一番周折。况且……”他语气一顿,“昨夜刚有北疆军情来报,北寇残党仗着知晓地理优势,声东击西,一方假意偷袭,而主力却偷袭我方军火库。”
“如何?”一个声音骤然从一旁传出,甚至有些突兀。
在朝堂上紧张压抑的氛围中,这声音堪称是随意得过了头。
众人皆回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似是有些不悦。
太子目光在江屿身上扫过,认真道,“北寇全身而退,我方损失不小。”
“萧爱卿,对此如何看?”皇上终于问向了对此事最有发言权的人。
“北寇不可轻。”萧向翎沉声道。
众人皆不做声,面上随意的神色也变得严肃。
萧向翎是谁?乃是十余年间唯一击败北寇的大将军,“不可轻”三个字从他嘴中说出来,分量极重。
皇上的目光看看太子,又看看萧向翎,甚是纠结。
把人从北疆叫回来拴着的时候,并未想北寇残党竟有如此强的势力,也并未想过好不容易圈起来的猛兽,还要有不得已放虎归山的一天。
若是就这么交还兵权,之前那些岂非成了儿戏。
而一旁的夏之行更是神色紧张。
江屿跟萧向翎结下的那些梁子,别人不知,他可是清楚得很。
萧向翎现在不发作,是因为他要忍,他手里没兵。
但暗地里,他却是一直在抓江屿的把柄。那冷面的狼王,从不曾温顺好惹。
若此时将萧向翎放回北疆,无疑是江屿日后首要的心头大患。
夏之行心中焦虑万分,正想着先拖住皇上的旨,待下朝再与皇帝商议。
而皇上却在此时开了口。
“群龙无首着实难应,萧将军本就生于北疆,满朝文武没有人比你更熟悉北寇的战术,也没人比你更适合统领朕的那如虎大军。”
言下之意,已经格外明晰。
他要放萧向翎回去。
夏之行的担忧不无道理,朝中隐隐有议论之音,却终究无人出言反驳此举。
朝中局势已然如此动荡,北疆再不可另生事端。
而一场场真枪实战的交锋也清楚说明了一点:北疆的兵,要由萧向翎来带,才堪称狼虎,才能咬断敌人的脖颈,透露出狰狞的野性。
也只有萧向翎能带。
满堂无声,唯有沉寂缓缓蔓延开来,情势逐渐紧张。
每个人都不希望萧向翎回到北疆,如虎添翼;但又没有一人愿意以身犯险,舍身前往。
萧向翎开口,“臣……”
而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萧向翎的话忽然被打断。
而看到开口那人时,心中的狐疑与惊讶更是被推到了最高处。
是江屿。
他眸子中一扫往日的随意与浪荡,只剩下坚持与决然,看得人心惊肉跳。
“儿臣愿请出战。”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北疆战乱,每一个吃着朝廷俸禄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纵使敌人骁勇,仍应有武将请缨,誓死一搏。
这人应是万夫难挡的武将,应是足智多谋的谋士,甚至可以是随便一个受器重的门客,匹夫皆有责。
但唯独不应该是江屿。
别说江屿自小不被器重,算是最没有存在感的皇子,平日里不问朝政不管军事,连例行的上朝都是那宫宴之后才开始的。
最要紧的是,江屿这小身板能行吗?
别说带领军士抗击北寇了,就连拿剑估计都是个问题。
若是半路颠簸劳累水土不服,怕是个有史以来第一个出征未捷,挂在半路的人。
众人当然没把江屿的话放在心上,但这番举动却逼出了几个本没想出征的武将,愣是吹胡子瞪眼地挡在了江屿面前。
“吾辈岂非没有武将,要让一位病弱皇子出战?末将请战!”
不时有声音从四方传来,有对江屿此举的不解,更多的却还是藏不住的质疑与不屑。
那一群请缨的武将,也并非完全受江屿的激将法所扰。他们敢站出来,还是因为确信这大将军根本轮不到他们来当。
皇上明摆着想让萧向翎去。
只要是萧向翎一日未死,这镇北将军的名号,还真没人能抢走。
萧向翎终于在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中,不负众望地开了口。
“既如此,不如将这立功的机会交给主动请缨的将军。臣之前在北疆冰天雪地中征战,难免落下些许旧疾,前些日子复发,着实不便出征。”
说完,那戴着面具的脸还向着四周环视一圈,倒真有几分让出机会的超然意味来。
所有刚刚气势昂扬,说要掀翻北寇老巢的将领们,瞬间蔫了。
而夏之行却是在下面暗暗拍了一下拳头,又急又气。
别人看不出,他从小盯着江屿长大,又怎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这是早跟萧向翎安排好了,一唱一和,就等着一群傻子往坑里跳呢!
江屿却又开了口,将这“机会”揽回了自己这边。
“儿臣以为,北疆多年难定,表面的愿意固是北寇强悍,我军不适应北方酷寒,但根本的原因,却是民心不安:我们的百姓不相信我们的镇边大军能与北寇抗衡,也不信形势紧迫之时,我们真能分出军力来为他们解困。”
“但若皇子率军出征,便可稳军心,安民意。”
这话乃是多少人敢想不敢说之言,如今被江屿明晃晃地摆在大殿中,众人竟是有几分惶然。
连萧向翎也抬眼向那白色背影望去,眸色深暗,古井无波。
这下众人都看出江屿是动了真格,神情肃穆不似玩闹,竟也认真思索起此举的可能性来。
僵持不下之时,却有另一身影从旁迈入大殿中,步伐不疾不徐,举手投足间又泛着些儒雅之意。
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的目光在江屿身上滑过,而后者也感应到了一般抬眼与他对视。只是擦肩一瞬,外人压根注意不到,但江屿却立刻从那目光中读懂了太子的意思。
有一丝劝阻,似是有些悲哀,更多的却仍是和善。
一如既往地温和笑着。
江屿的心却不自觉一-颤。
“父皇,还是儿臣去吧。”
他连请缨的语气都与他人不同,不是慷慨陈词,不是马革裹尸的辉煌,而只是一句“还是我去吧”。
但他可是储君。
皇上身体状况不稳之时,储君怎能远行征战,此乃大忌。
太子像是早就想到众人会反对一般,立刻继续说道。
“七弟所言极是,皇子出征确为上佳。其一,身为太子,身先士卒,平定寇乱乃是儿臣份内之事。其二,身为兄长,理应做好表率,替晚辈出征。其三,儿臣虽为储君,但父皇龙体甚-安,可与天同寿,大可无需忧心日后之事。”
此言甚对。
除了第三点,都对极了。
这就是刚刚那对视中,他没说出口的话。
也是一个兄长对于晚辈,用行动表达出的最切实的偏爱。
你若是要去,我便替你。
江屿刚想拦,却有另一声音开口。
江屿记得他,那人是江驰滨的门客,在宫宴上还说出过“衣服还是要配美人”这等轻慢的话来。
“陛下,臣曾为二殿下府上门客,而今心念旧恩,固有一事相求。”
“二殿下曾不慎动了歹心,行了不义之事,但他心肠却并不坏,一直愧疚难当,想找机会将功赎罪。”
预感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江屿皱了皱眉。
果不其然。
“此凶险之事,不如交予二殿下率兵。既能将功折罪,又能安定外乱,微臣以为——是合适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