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

萧向翎把江屿送回寝殿时,天已经接近破晓。此时对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告别时唇角还挂着那种不冷不热的笑意。

仿佛刚刚怒极挥剑的不是他,发疯咬人的不是他,仿佛刚刚一切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晓光乍现,萧向翎也已经没了回去睡觉的心思?,干脆顺着后山上的小路蜿蜒走着。

落雪后的山林安静得不似人间,连皇宫内的喧嚣声音似乎也一并远去。

路旁偶有落雪的枯树枝,他便下意识走上前去,手轻握上那泛凉的枝干。

刚刚在祠堂中,江屿问他:下?一步要如何走,是否还要出发去寻那位故人。

要去哪找?

可他又如何能知道?

江屿被追杀的当晚,宫墙路边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他曾以为他找到了人。

初见时,对方颈上那玉石完全令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连开口的声音都微微发颤。

他找了那人有多久?

三百多年,无数个日夜。

久到找人不过成?了四处周游的例行公事,甚至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不掺杂什么幻想。

久到那夜的雨声渐消,满地骇人的血迹都不似今生。

但又太不像了。

这人处处设防,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将身边的人都纳进严丝合缝的算盘中。

从江屿身上,看不到一点曾经那人的影子。

于是他从潜意识里开始怀疑、排斥,不愿他们是同一人。

但他们又那么像。

江屿时而冲动莽撞,时而圆滑诡诈。他可以心狠到玩弄人心,也?可以坚韧到十年如一日地隐忍,也?会为了那一丝情意,不顾安危冲进火场中救人。

是彻底矛盾的一个人。

若真的是他……

嘎吱一声,树干在他手中断裂。

而?待他再抬起眼时,瞳孔中却掺杂着一丝猩红,像是隐忍到极致的一匹野狼,眸中充斥着绝望又迫切的光。

*

牢中。

江驰滨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半旬之久,处决迟迟未落。

但毕竟是皇子的身份,牢狱生活也并不差哪去。三餐饭食都是府上人特意送过来的山珍海味,连牢内地面都铺上了一层厚实保暖的毛毯。

而?他本人却像是疯癫了一般,每天昼夜颠倒,送来的饭菜根本不吃几口。开始的几天尚且挣扎吵闹,偶尔向前来送饭的人打探外面的情况。后来便是整个人双目放空,安静得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迸发出几声极其凄厉的笑意。

他在牢中昼夜不分想了四五天,也?没搞清自己的计划是在哪里出了岔子。

此事他可谓办得极为谨慎,了解真相的人一只手能数得清楚。

那下毒与栽赃萧向翎的侍女更是他精挑细选,与她以兄长性命为筹码,本应是毫无差错。

是他亲眼看见江屿喝下?了那壶酒,而?对方却安然无恙;而?自己并未给丞相下毒,对方却毒发命毙当场。

是江屿,他从一开始,从宫宴当晚就识破了自己的计划!

他指尖狠狠刺进拳头中,甚至扎破皮肉,渗出了血迹。

到底是为什么!

他不得不将事情一遍遍在脑内回放,一个个审视自己身边的人,被迫去怀疑自己曾信任的心腹手下?。

他机关算尽,为的不过是让江屿在他母妃忌日当天中毒而?死,好顺势重翻旧案,将太子扳下台。

为的不过是殿上那九五之尊位。

可如今,别说储君之位,就连性命都堪忧。

悬在头顶迟迟未落的铡刀最为致命,因为那会逼疯人的神智,让人沉浸在没有尽头的恐惧与怀疑当中,再没有了斗志与勇气。

他又怎会不疯?

脚步声从暗廊另一端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却令人抓狂。

他麻木地抬起头,冷冷望着牢外的一把明火。

来人一身白衣,手握折扇,举手投足间透露着无边的温润儒雅。

那人脚步停在囚室门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落魄的身形。

“太子殿下。”门口的狱卒皆行礼。

太子摆手示意他们退下?,目光却始终锁在地上的人身上。

“……哼。”地上的人抬起眼皮,冷笑,“来看热闹?你?算什么东西。”

太子面上的温和儒善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冷漠而?鄙弃的面孔。

他没理会地上那人的挑衅,只是沉声道,“北疆残党作?乱,我会率军出征,不日即将启程。”

江驰滨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愣,“怎么不是萧向翎?”

“有人举荐了你?,父皇说,你?与我一同前往。”

江驰滨实打实地僵在了原地,他的双目陡然睁大,满脸不可置信,随即又欣喜若狂,几乎要从地上爬起来。最后却又强硬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神情阴暗狠厉。

“你?是想这路上杀了我是不是。”他声音颤抖,双目通红,“天下人皆知你是仁厚儒雅的太子殿下,却没人知道你?做过的那些肮脏事情,十七年前……那时候我就不该帮你?包庇,就该把你?的真面目撕开展示在天下?人面前。”

“十七年前,是你非要心软留他一命,而?后又对他百般纵容。十七年了,你?这兄弟情深的戏码还没演够吗!”

话说到一半,他又开始发出不自然的尖锐笑声,仿佛嗓子被卡住一般,“可他知道什么,他若知道你?曾经做的事情,会有多恨你。你?不傻,可你为什么,一定要一直护着他。”

他良久才止住笑意,像是彻底疯了一般,压低了声音,眼神中闪着极致的光彩与恨意的快-感,“江屿他不喜欢女人,你?不是不知道吧。”

感受到太子身体一僵,笑意便更浓重了几分,“我看得出,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真是可怜。”

太子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怒意,却转瞬间被冷漠遮掩。

他强压着怒火,直到平稳的气息略有颤抖,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

“你?那漂亮的公主太子妃也?很可怜。”江驰滨继续笑道,“而?太子殿下你?也?真是心胸宽广,不久前还听说你?在怂恿父皇给江屿找个妻室,最后怎么没了音讯,是不是被江屿给推了?”

太子越是不说话,他就嘲得越起劲,“你?说说看,人家江屿都知道,不喜欢的东西要推开,而?你?怎么就从来不懂这个道理。”

这话便是另有所指了。

沉默良久,太子却终究没吭声,也?没反驳,只是转身要离开。

却又被江驰滨陡然叫住。

“话还没说完,太子殿下怎么就先走了呢。”他笑道,“话说到十七年前,你?身边养的那条狗,还在你周围乱吠吗?”

良久,太子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但却令人觉得,这摇头并不是否认对方的问题,而?只是单纯地表达无奈,亦或是不想回答。

他转身离开,半路回头看了一眼。在晦暗的牢火中,轻轻吐出几个字。

“北疆战场上见。”

而?那一向温和的目光中,却是透露着明显的杀意。

*

数月过去。

冬至,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江屿府上的三盆火炉变成?了四盆。只是站到门口,便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甚至令人窒息的热气。

江屿身体?恢复得很好,顾渊整天琢磨着怎么让膳房做点滋补的餐食,给他们家殿下送过来。

而?江屿那一向苍白的脸,也?好不容易沾了点血色。

这段时间可以用无所事事来形容。

魏王做得轻松得很,没有饥荒,没有刁民闹事,大小事情都被别人处理得妥帖,江屿不过偶尔翻翻文书,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斗米的事情。

北疆战事反复,捷报常有,奈何北寇狡猾,总是清缴不到根源。

皇上最近龙体?还算安好,看那矍铄的精神气,再撑几年也不成?问题。

除了偶尔在堂院内练剑,江屿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斜靠在塌上,看顾渊上次带回来那些民间杂事,偶尔掺杂着几本动作画本。

杂事中提到不归山,他便总能想起自己颈上的玉,以及缠绕多年的那些诡异梦境。再深入去想,便是在山洞中试图向萧向翎探寻不归山传说,而?后心血来潮问的那一句话。

他问:“那传说中的鬼,是否就是萧将军你??”

对方自然是摇头否认。

但若细想,却终究有些不对。话问出的一瞬间,对方却像是认真思?索了片刻,随后才极其轻地摇了摇头。

轻得像是随意的敷衍,又像是刻意在隐瞒些什么。

现在回忆起来,萧向翎对山上的地形也?是熟悉得不寻常,对两个位置隐秘的山洞都了如指掌,并不像是第一次前往此处。

他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而?今竟也?对不归山好奇了起来。

念及此,脑中却又有一映像始终肆意地向外钻——是那冬日初雪的深夜,披在身上的一件厚实的裘衣。

自从那日二人交手后,便是许久未见了。

虽说平日里二人并无什么见面的契机,但江屿却总是觉得,对方像是有意在避着他。

毕竟也?在情理之中。

可那雪白的裘衣,却愣是不听话似的往脑海里钻,让人心烦。

“备驾。”江屿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的书,对顾渊吩咐道,“去夏大人处。”

宫路上的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步辇内却依旧泛着冷,时不时有风吹进来。

顾渊坐在江屿身边,为他盖上了那件雪白的裘衣。

“顾渊。”江屿斜靠在车壁上开口。

顾渊一愣,平日里江屿对他说话向来是径直吩咐,很少有叫了个名字却没有下?文的情况。

“殿下?”

“突然想起一事。”江屿慢声道,“我与萧将军出行去不归山时,我骑的那匹马,可曾由他人经手?”

顾渊顺着裘衣的手微微一顿。

二人走的时候分别驾两匹马,回来的时候同乘一匹,他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当时却并未多问。

而?自从两人不归山回来,都已数月有余,他不知江屿为何会突然提起此事。

而?江屿的神色看上去却又轻松散漫,似是对结果完全不在意。

“马匹是夏大人从众马驹中挑的,体?力、体?型、性情都较为合适,随后是我牵过来的,可有……什么不妥?”

“并无不妥,只是随便问问。”江屿笑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似是随意侧头,目光打向顾渊的眼中。

黝黑的眸子中映着两个人影,共骑一匹马上,而?二人距离极近,举手投足间似有亲昵之态。

江屿错开目光一笑,顾渊这是害怕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呢,大概还在将曾经那些莫须有的暧昧谣言耿耿于怀。

“那你知道我为何与萧将军共驾一匹马回来吗?”提到萧向翎,江屿心情似是忽然变好,难得地多说了几句玩笑话。

顾渊看着江屿略微弯起的眼角,试探道,“殿下那匹马……出了什么问题?”

“这倒是没有。”江屿眸中渗露几分意味不明的浅笑,“是因为萧将军他……”

——铿

话音被骤然响起的刀剑声打断,顾渊挑开车帘一看,车辇此时竟是路过了将军府上。

“最近事情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倒是有很多人上赶着到将军府去虚心求教。”顾渊解释道。

“嗯?”江屿也抬起眼皮看过去。

只见院门开着,里面围着一小圈人,萧向翎和另一个身着常服的青年人站在中央,二人似是在切磋剑术。

顾渊总觉江屿这声“嗯”有种说不清的味道,却只当是他与萧向翎素来关系不和,一边催促着步辇快点经过,一边试图岔开话题。

“话说前几日路上遇见夏大人,他还说殿下?寝殿中实在是太热了,不然他……”

“如何求教?”江屿挑了挑眉,竟是又把话题绕了回来,非要刨根问底。

顾渊后悔嘴碎说了那么一句,只能硬着头皮解释道,“这是有不少人仰慕萧将军常胜的大名,提剑来请求切磋,实则是求指导,这几日人也?是越来越多。”

江屿竟是一直未落下视线,薄薄的眼皮在上方折成?了一个极浅的褶皱,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却也俊俏又乖张。

他看见萧向翎站在院落中央,手中没拿那把沙场上常用的玄黑剑,却是换了一把相对普通的铁剑。

而?似是由于教导的性质在,一招一式总缺了点味道,像是在刻意收敛着速度与力度。

可即便如此,对面那人还是应接不暇,不一会就气喘吁吁。

顾渊看着江屿的脸色,帘子降也?不是,举着也?不是,便僵在了远处,全等江屿发话。

却不想对方竟是看得津津有味。

车辇经过并无多大声响,尽数被院落内的打斗声掩盖过去。

但萧向翎却似是察觉到门外的目光,转头看去。

二人目光又猝不及防相对。

萧向翎只是微微喘着气,脸上依旧戴着那密不透风的银质面具,却有几滴汗水顺着微微仰起的下?颌淌了下?来,正好回转在凸起的喉结中央。

“放下。”江屿错开目光的同时轻声开口。

车辇侧帘应声而落。

又行了十余米远,车辇却猝然停住,甚至高度也降了下?来。

顾渊便直接走出去查看。

只见萧向翎一席黑衣立在道路中央,脖颈上还有未来得及擦干的汗珠。

他微微一拱手道,“身为皇子伴读一职,除了例行上朝,数月不曾相见,乃是在下失职。正巧不久前在下幸得一壶佳酿,而?今殿下愿意屈尊光临寒舍,在下冒昧邀请殿下?前往府上饮酒。”

这步辇明显只是路过,却被萧向翎说成?是“光临寒舍”,愣是叫江屿找不出拒绝的理由。顾渊想给自家殿下找个拒绝的台阶下,便说道,“萧将军盛情我家殿下?心领了,只是殿下?此行本是想去……”

不想江屿却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顾渊整个人在步辇外,这一动作,便是只有一只手从帘内伸了出来。

那手指修长且干净,却冰凉得如檐角苍白的一捧雪。

“确是有失职了。”清冷而好听的声音从车辇内传来,“改日请父皇把这虚职撤了吧,萧将军现在风头正盛,不比刚进京城时候招人排挤,便也不需这闲职。”

江屿说着,竟是从步辇中走了下?来。右侧手臂较左侧微微夹紧了一些,顾渊便知道这是随身暗配着软剑的缘故。

青年人容貌终究易变。数月过去,江屿身体?恢复极好,又是高了几分,苍白的面上多了几分人气,更显得眉眼如画,清秀俊朗。

“也?的确是有些冒昧了。”他随意补了一句,垂眸间眼底的冰雪似是消融了几分,便又是那副极有迷惑性的温顺表情。

“还请殿下?能给在下一个赎罪的机会。”萧向翎双手作?揖状并拢,却只是微合了胸腰。

“那便不辜负将军好意。”江屿回身对顾渊说道,“你?先去夏大人府上通禀一声,好言相劝几句,就说我路上有事情耽搁了,还请他别生气。”

顾渊嘴角略有抽搐,直觉此事难办,却只能应下?来。

*

江屿随即向将军府大门迈去,之间刚刚院落中的众人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满地斑驳的剑痕。

“见殿下来,他们便先离开了。”萧向翎解释道,随即在江屿身后关了大门。

萧向翎是江屿府上的常客,但这却是江屿第一次来将军府。

里面布局陈设与自己府上截然不同,偌大的空间只摆放了一榻一案一椅,案前正对着窗。

窗没关,而?从座椅的角度向窗外望去,正好能见到院落中那棵苍劲的松树。

案上宣纸被那玄黑剑压住一角,被窗缝透进来的风吹起,倒是给人几分安宁之感。

剑与笔墨放置在一处,江屿竟不觉得违和。

他见萧向翎没急着收,便信步走上前去看。只见泛黄的宣纸上写着几个字:雪覆年关,不见蓬荜增色;几经迟暮,何问

是一句没写完的诗。

之前见过萧向翎的真容,觉得极为俊朗,而?字亦是刚劲有力,笔锋豪放,不熟分毫,当真有见字如晤之感。

忽然想起,萧向翎在民间的传说是文韬武略,江屿便不由得好奇问道,“萧将军还会提诗?”

“称不上提诗,在北疆打仗时候着实无聊,偶尔写写罢了。”

在江屿看字的间隙,萧向翎竟已多生起了几盆火炉,本是适宜的室温变得燥-热起来。

萧向翎走到江屿身前,微微向前俯身,袖口自江屿眼前扫过,随后竟是伸手关了窗。

瞬间没了窗缝间渗进来的凉意。

“这句话后面是什么?”江屿问着。

“殿下觉得应是什么?”

江屿饶有兴趣地盯着那宣纸看了许久,身体放松地斜靠在桌案上,没什么防备之意的目光垂着,整个人像是完全沉浸在那句诗当中。

但若仔细观察,他的右手臂依旧较左边紧上一些,似是长年累月形成的习惯。

江屿盯着桌案,萧向翎却只看着江屿微垂而?放松的眼。

“不知。”良久,江屿却只是给出这样一个意味不明的答案来,“想不出。”

他继续说着,“这前半句,像是说落雪天,一个人在等朋友,而?对方却迟迟没有来。而?后半句,几经迟暮……”他犹豫片刻。

“倒像是一个人活了太久,嫌腻歪。”

静默了片刻,萧向翎却是忽然笑了一下?,“有道理,不愧是殿下?,解诗都与常人不同。”

说着,他从火炉旁取来了一壶清酒,习惯性地用手背在酒壶外侧探了探温度,随即将两只酒盏分别摆在桌案两侧。

“桂花酿。”萧向翎只解释了三个字,随即给两盏满上。

清冽的液体从壶口中倾倒而?出的一瞬,醇厚的酒香便扑面而来,浓而?不烈,其中掺杂着些淡淡的桂花香气,仿佛置身花海。

杯盏轻轻相触,萧向翎将其一饮而尽,而?江屿却只是轻抿了一小口。

他酒量并不差,却不想在这里喝太多。

“与他人不同?那他人又如何解这句诗?”江屿放下酒盏,垂眸问道。

萧向翎轻笑,随后取下了那枚银质面具,随手放在一旁,挺拔的鼻梁与眉骨便因此显露出来。

“相较于殿下?,他人所解只是多了几分情意,听上去却是大相径庭。这‘雪覆年关’,被解成?每年春节当天,家家户户皆在团圆,但这人却是孤身一人,他所期待的……朋友,并没有如约而至。”

“几经迟暮。”似是想到江屿刚刚的解释,萧向翎眼中笑意更甚,“道是这人活了太多年月,早已对世事麻木无感,包括等他的朋友,也?没了什么执念。”

江屿执盏的手轻微一顿。

屋内温度对他来说正适宜,脱了厚重的裘衣,一截手腕便从那洁白的袖口中透露出来,腕骨被薄薄的皮肉紧紧包裹,显得细瘦而分明。

“也?有几分道理。”江屿说着,“那萧将军如何看,你?的想法跟‘他人’是一样的么?”

“是。”萧向翎回应。

“那看来是我过于薄情了。”江屿嘴角微弯,抿了四五次,这一盏酒终于见了底。

二人虽是长久没见面,却也并没什么可聊的。

总纠结那两件案子终究显得不近人情,近日政事除了北疆一直打不下?来那几仗,也?没什么大风大浪,而?若谈闲事,就更是一个字也?谈不出来。

他们便不说话,只喝酒。江屿目光喜欢盯着窗外的那棵松树,倒像是有些年头,即使被细雪压着,依旧苍劲挺拔。

江屿自小就不是很喜欢酒的味道,只感觉那液体?一路向下?,烧过喉管和胃,辣得难受。虽然浑身发热,却不免有些晕眩,容易误事。

但这桂花酿竟是不同,喝进去只觉得暖,并不觉得晕。他也?不自觉多饮了两盏。

一壶酒见了底。

“萧将军近日似是很忙。”江屿开了个话头。

“京城的武将名不虚传,虚心好学,倒是有不少来我府上想找我切磋。”萧向翎说道,“但若是殿下?找,我必是不忙的。”

话中还是一如既往地圆滑。

“怎么只用那把轻铁剑?”江屿目光又扫到了案角的玄黑剑上面。剑柄的绣纹已经摩擦到几乎看不清楚,却又为这把剑平添了些极为残忍与厚重的质感。

“对他们的话,我还不需要。”萧向翎如实回答。

“那对我呢?”

萧向翎诧异抬眼。

江屿眼中没带着笑意,不像是在玩笑,但这句话又着实问得莫名其妙。

他便没答。

“在府上待久了着实难受。”江屿起身,揉了揉僵直的手腕,“不如有劳萧将军也?与我切磋一番,顺带着求点指教,如何?”

“好。”萧向翎果断应下?。

江屿极其熟练地从右侧袖口中掏出那把软剑,随即转身摆好了进攻的起势。

萧向翎随在他身后出门。

他手中拿的是那把玄黑色的重剑。

二人从未认真地交过手。

第一次是在房檐之上,江屿被束着手,却抢有先机,二人僵持片刻。

第二次是在那雪夜里,江屿神智尽数被扰乱,只是不管不顾地一味进攻,被对方一把挑了剑。

这是第三次,也?是唯一正常的一次。

论力气与体型,江屿自是比不上对方,但若在身法的柔韧与敏捷上,或许要比萧向翎更胜一筹。

萧向翎拔剑出鞘,颔首道,“殿下先请。”

话音未落,江屿的身体已经迅速向前冲出,足下轻快,连一丝清雪也没踏起来。

对方举剑格挡,侧身滑步以对。

而?那双剑相触的瞬间,却并未发出多大声响。道是江屿这一剑表面气势汹汹,实则只是装做样子,声东击西,落地的瞬间立刻转身挑剑,剑意如蛇一般柔韧狡猾,直指对方喉咙。

而?萧向翎却没从手上接这一剑,刹那间脚下?微动,只是在江屿腿前微微阻了力,便使这剑意消退大半。

伴随着清脆的两声响,江屿手中的软剑再次被挑飞,落到一旁的空地上。

“太急了。”萧向翎评价道。

剑被挑飞,江屿脸上丝毫不见颓唐之色,眸中竟是放着光。

“再来。”他微喘着开口。

他完全按照刚刚的套路进攻,只是这次出剑前脚下?迈得更开,便于闪动。

而?萧向翎此回,竟是用剑尖径直抵住了他的剑。

看上去只是轻轻一点。

但江屿却觉得剑仿佛刺进铜墙铁壁之中,再也?无法前进一分,而?后便是汹涌如潮水的力度回击而来。对方的剑法像是深不见底的汪洋,无论他如何出招,都有无数种方法来破解,教他连试探底线的机会都没有。

“太疯了。”软剑第二次被挑飞后,萧向翎说着。

“再来。”江屿不服,剑一次次被挑飞,却始终坚持用一个路子进攻,任由对方换着法子破解。

来往了数十次,江屿的手臂已经酸麻胀痛,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萧向翎也始终沉默应对着,没有开口。

他再一次出剑。

而?这回,萧向翎并没急着挑剑,而?是顺势借力将江屿的剑身前移,只是将其向左摆了几寸。

剑走到了极致,江屿才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带他出剑。

“不偏一毫,不迟一瞬。”

萧向翎一边说着,一边勾住江屿持剑的手臂,用力往自己的方向带。

带过的一瞬,江屿头上系的发带飘在半空,最后竟是打了两个弯落下,末梢恰好扫过萧向翎眉间。

只是绸带的质感,却只觉有些痒。

萧向翎指间微紧,攥住江屿手臂的力气便大了几分。

虽然脚下?有几分狼狈,但江屿却立刻顿悟到了自己之前的问题所在。他并未停歇,而?是再次出剑。

他凝神于剑尖,将那不确定因素稳在了最小的范畴,从足下?到腰间,身体急速向前。在那一瞬间周遭的景物都仓促略过,全身都只专注在对方那玄黑的剑身之上。

又有两声脆响响起。

剑从手中飞出,铿然落地。

江屿想转身去捡,却瞬间僵在原地。

这次飞出去的那把剑通体?玄黑,落下去的响声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重上几分。

是萧向翎的剑。

江屿举剑站在原地,由于喘息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额头浅浅地渗出一层薄汗,握剑的手指却冰凉。

挑飞了对方的剑,他却并未对此感到兴奋,只是沉默地看着对方俯身将剑拾起,随后轻声说道,“你?是故意的。”

“此事急不得。”萧向翎并未正面回答,“刚才你?那一招剑走偏锋,之前的失误都没有再犯,我若是反击,你?会受伤。”

江屿却只是一嗤,“伤我也?受惯了,就那么看不上我?”

“不是看不上你?。”萧向翎神色中似是有些无奈,“只是不想。”

不想伤到你。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若是殿下?需要,我可以随时奉陪。”

江屿双眉微微抬了抬,似是有几分审视的意思,随即却是十分随意地一笑,“将军府上的桂花酿果然名不虚传,是我刚刚喝得有些多了。”

随后也是回身微施了个礼,“今日多有打扰,只是夏大人或是还在府上等我,再迟些便真是要生气了。”

萧向翎把人送到门口,看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在路中渐行渐远。或是由于乏了,足下有几分虚,但却并不显得促狭。

不知站了许久,直到乍觉有些凉意,他才关上了门。

*

江屿并未打算去夏之行府上,而?是顺着自己来时的方向缓步走着。

半路上却遇见了刚从夏府回来的顾渊,

“殿下怎么才回来?”顾渊看见江屿面色泛着些许潮红,靠近了还能闻到一丝桂花酿的香气,语气间便多了些许责怪,“太医都说不准殿下饮酒,殿下还饮了这许多。”

“怎么从夏之行那回来,还把他大事小事都要操心一遍的性子学了来。”江屿笑道,“可有要事?”

“没什么要紧的事,夏大人主要问过了殿下的身体状况,便听说殿下在将军府上饮酒……”

“不妨让我猜猜。”江屿侧头笑着,“他是不是说:殿下现在还服着汤药,却还敢跑去饮酒,真是生怕自己多活几天。而?且去哪不好,非要跑去萧向翎那,就不怕剑里藏着暗器,酒里下?了毒?”

他一边说着还一边摆起了手势,顾渊看得一愣,随即坦言道,“确是如此。”

“请他老人家放心。”江屿轻声道,“我有分寸得很。”

直到回到府中,江屿才觉得自己刚刚着实是饮得有些过了。当时没什么表现,但却极有后劲。醇厚的酒意漫过四肢百骸,竟令他常年冰冷的指尖有了些许温度。

顾渊走后,他于窗前点了根烛火,在塌下?的柜子中摸索一番,随即将里面放着的一堆杂书全部清了出来。

此时塌下?已是一片平整,干净得连一丝灰烬都没有。

而?江屿却再次俯身向下?,右手向塌下?摸索去,指尖竟是按上了木板缝隙的一处细小凸起。

烛火的微光传不到如此远的距离,他精致的侧颜完全隐在暗处,但手上的动作却熟练到仿佛重复过无数次一般。

咔的一声脆响,那看上去坚固又钉死得严丝合缝的木板,竟是整块旋转下来,随即露出墙体?内部的一小方空挡。

里面只躺着一份泛黄的卷册,赫然是若杨一案的案宗!

自从那日开始夜里被萧向翎怀疑后,他便将此物藏匿得格外隐秘。而?今萧向翎不仅知道宫宴下?毒一案的具体经过,更是唯一知道他用银针给丞相下毒的旁人。

两人表面上相谈和睦,但按着江屿的性子,永远会在与人相处时,给自己留下?更多的后路。

上次他只查看了宗卷中关键性的一页,即传出地图并联结通敌的那一页。

页脚已经泛黄,而?纸页也?由于长年累月的放置变脆,他几乎是顺着肌肉记忆小心翼翼地将其翻开——

漂亮而隽秀的字迹,离经叛道一般大逆不道的文字,以及右下角,那朱砂绘上去的红梅。

红梅从不应该是翻案的关键点。

暗中放在皇上桌案上的宗卷没有梅花,是他假弄的。只是恰好此案由夏之行主权,有意未深入追责,才侥幸骗过年事已高的皇上。

这是一桩极为冒险的交易。若成功,冤案得以昭雪,无辜之人得以正名。

但若失败,便是要身首异处,罪加一等,千秋难灭。

此旧案虽已被平-反,但却反得胆战心惊,丝毫不光明磊落。

江屿从头一页页泛着那泛黄的卷册,试图从中找寻到些许蛛丝马迹来。

若杨在江屿刚出生便已不在,江屿对自己这个母亲实则并未有什么了解。如今这册她与北疆亲人的书信,大概是江屿目前,能在脑海中勾勒那人模样的最好方式。

家信内容单一得很,无非是说近日吃了什么食物,京城又下了几场雨。又说京城的女子着实无聊,想念北疆的马,想念那冰原上的烈酒。

字里行间看上去,若杨是个烈性子,不喜束缚,坦荡又热情,向来把自己的心绪完全地袒露在那字里行间。

这点倒与自己大相径庭。江屿想。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蜡烛燃得见了底,江屿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冷来,抬头一看,屋子角落摆放的火炉竟是不知何时已经灭了。

不想打扰顾渊,他便只是将身上裘衣裹得更紧了些,就着窗外月光看着卷册上的小字。

向下?翻了一页,江屿满身睡意都清醒了许多。

那页卷册上面,除了平日里的流水账,还多提到了一样东西——

北域杂记,吾甚心悦之。世间怅惘之事,莫过于生者?不愿生,病者?不得生,死者无术生。

这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好似知道这信有可能被别人看去似的。删繁去简,倒成?了只有彼此才能看懂的哑谜。

江屿凝视了那“北域杂记”许久,似是觉得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那见过。

目光倏然下滑,从案角蜿蜒到地面上。月光下?,满地的杂书映入眼帘。

江屿瞳孔一震,立刻俯下?身去在那堆书卷中翻找,良久,竟是眼前一亮。

之间那堆书的最底层,是一本深蓝色书封、看上去极有年月的一本书,左上角还被扯掉了一小半。

而?书名在月色下便格外明显

——正是北域杂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