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色下,湖水冰冷刺骨,上身?探出水面之时?,便能?感受到水散发之时?带来?更难熬的凉气。
而?对方凝视自?己的眼神,却仿佛能?点?出火来?。
江屿从未见过萧向翎这副模样。
脸上的面具不知是没戴出来?,还是在水中脱落,硬气的面孔便肆意显露出来?。他浑身?湿透,额角的发丝垂在一旁,还在偶尔滴着水,看上去跟自?己一般狼狈。
但那凌厉的目光中,却充斥着明显的怒意,几乎要将周围的湿气也灼烤得消失殆尽。
“江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警告。
近距离的身?高差很?容易带来?强势的压迫感,江屿不舒服地错开了位置,这才发现刚刚自?己被夹在石壁与对方的身?体之间,而?水中的上半身?几乎要贴在了一起。
心中那丝若有若无的焦躁感更甚,他便又向旁边窜了一小步。可狭隘的空间多少显得局促,这一动便使两人相?贴的位置紧密蹭过。
“……”
江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忽然觉得有一丝热气在后颈处缓慢蔓延开来?。
对方却依旧强势地质问?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热也在转瞬间烟消云散。
“你把我拖进水里做什么?”江屿冷声问?着。
对方没搭话,气氛便在这绝对的安静中一点?点?变得诡异起来?。
两人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互相?注视,江屿可以看见他眉峰转折处的每一根纹路,以及在鼻骨侧方缓慢积累起的水珠,在某一个临界点?摇坠、破散,最后顺着流下。
谁都没有先?开口,也没有人愿率先?移开目光。
江屿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一瞬间有拔剑窜逃的冲动。
而?此时?对方却突然开了口。
“因为?热。”
似是在水里待久了,二人的嗓音都有些哑。
而?无边黑暗中,这低哑的声音直冲耳膜传来?,听上去却只令心中烦躁之意更甚。
“上去说话……你!”江屿刚想翻身?上岸,却觉对方又向前迈了一步阻住了路,本就距离极近的上身?几乎完全没了缝隙,他甚至能?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顺着胸膛压过来?。
萧向翎突然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江屿瞬间瞪圆了眼,袖口一震正要抖出软剑,却忽然听见岸上传来?了人声。
“他们?还没走。”萧向翎用口型说着。
他选择的这个隐藏位置极为?巧妙,类似岸边凹进去的竖行槽孔,头上正巧有一块凸出的黑石阻隔了岸上的视线,几乎令人难以发觉。
“大……大师。”三殿下的声音焦急得很?,“你能?不能?算出他现在藏在哪……若是此事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罪!”
另一个略细的声音显得镇静得多,“就算他听见了,也没有证据,三殿下有何惧之?再言之,正常人潜到水下这么久,说不定已经不胜水性淹死了。更何况那人像是被拖进水里的,保不准是水鬼一类的邪祟……”
江屿在水下没法出声,没法动作,只能?用眼神用力示意萧向翎把手拿开。
而?对方却像是没注意到一般,直视着江屿充满怒气的眼睛,一动未动。
本是针锋相?对的局面,激烈的氛围却因泛着寒的颤抖转了个弯,使周遭潮意更甚。
唯一的变数,大概是从平稳逐渐变得紊乱的心跳。
过了良久,直到岸上的声音远去,萧向翎才把手放下,而?江屿瞬间便从狭小的空间中挣脱开来?,翻身?跳到了岸上。
湖边立刻多了两滩圆形的水迹。
两人简单在岸边拧了拧外衫和袖口,便转身?离开。
江屿脚步较往常还要快上几分?,明显是心情极度不佳。
“殿下还没说,为?何深夜来?我府上。”萧向翎忽然在身?后问?道?。
明明是正经至极的问?题,语调间却偏偏含着几分?笑意,给人一种他在开玩笑的错觉。
“夜半梁上,自?是觊觎将军美?色。”江屿淡声开口,头也没回。
“若是他人口出此言或许我还能?信上几分?,但若是殿下觊觎,我庆幸还来?不及,哪会忍心殿下在房檐上面挨冻?”
江屿了解对方口出浑话的性子,根本没理,只是再次加快了步子。
“江屿。”身?后人突然改了称谓道?,“上次,是不是也是你。”
江屿没答话,算是默认。
那人叹了口气,“我心里有分?寸。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帮着江驰滨针对你。”
江屿止住脚步回身?,身?后那人便也没再向前走。
“江屿,我知道?你不习惯信任别人,但其实适度的信任与适度的怀疑同样,都是一种能?力。”他凝视着江屿的眼睛,“我知道?从一开始,你便对我有着十分?的偏见。但我以为?这么多事情过去后,你对我会有基础的信任。”
这么多事情过后……
江屿以为?自?己想不起,却没想到此话脱口而?出的一刹那,一件件事便纷纷从记忆跳出来?,从眼前略过。
宫路夜里从眼前稍纵即逝的石子、火场中那一抹高大的虚影、地牢中绝望而?猩红的目光、雪夜中凝固的一件雪白裘衣……
明明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却仿佛已经认识了许多年。
江屿抬眼,却只是笑笑。
若是仔细看去,他眼角还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凉薄与自?嘲,眼底在水中沾染的雾气早已干涸,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寒意。
“萧向翎,这不是能?力,而?是天赋。”
萧向翎眉头忽然皱了起来?,似是意识到江屿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心脏仿佛被一根线揪起,却无法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江屿说,“你提到信任,但若一个人从未得到过他人的信任,又如?何去信任一个并不十分?了解的人?”他敛去了随意的神色,眸中的光并未黯淡下去,显得野性而?陌生。
“天生会信任他人的人,是天分?,只是这种人单纯得很?,怕是一个不留神就被别人骗了去。”江屿放慢了语速,“但学会信任他人,便能?称得上是一种运气。我缺乏这种天赋,又没有这份运气,你又叫我如?何去信任你?”
萧向翎没说话,只是那目光愈发灼热,叫江屿总觉得自?己还与对方躲在水下,还在由于那紧贴的胸膛而?心火焦躁。
只是他不需要热烈的怜悯,也不需要外显的关怀。
江屿错开目光,不自?觉攥紧了手掌,语气却是更加云淡风轻,“萧将军若是无事,我便先?……”
“我教你。”
江屿离开的脚步蹲在原地。
“我说,我教你。”萧向翎向前走了几步,却将两人的间距保持在一个友好的范围内。
“你不会信任别人,我可以教你。”
江屿只觉这话好笑得很?,连他听说太子殿下中箭消息之时?,都没觉得如?此荒诞过。
但刹那间,对上那人平静而?滚烫的目光,他竟笑不出,也说不出话来?。
从每个人的眼中,他都能?看出对方心底的恐惧。内心的邪祟无法藏匿,便都昭然放映在眼下。
唯有萧向翎,这是他见过最干净的眸子,最坦-诚的目光。
从那眼中,他只见到自?己的倒影,穿着一身?湿淋淋的黑衣,鬓发尽数贴在了额角上,脸颊处似乎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纹。
自?己看上去苍白、脆弱,眼底却偏偏带着倔强而?强势的光,显得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人与人之间,真的可以由于曾经的经历,而?变得很?不一样。
江屿没搭话。
面对这荒诞而?真实的邀约,他没法答话。
“我不会做害你的事情,这点?我可以保证。”
江屿抬眼,眸中少了些许波澜,“需要我做什么?”
“我想换你一个秘密。”
“……什么。”江屿只觉今晚过于荒诞与不可思议,下意识按了按太阳穴,来?增加些许踏实的感触。
“你记不记得太子殿下府上起火当晚,你阻拦我进到你府上查案。”
江屿记得。
若杨一案卷宗丢失,萧向翎奉旨探查此案,一直对自?己有所怀疑。夜深人静想从檐顶潜入书房之时?,被伪装成七殿下侍卫的自?己拦住。随后太子府中起火,而?大案迭起,此事便不了了之。
江屿心下一沉,对方果然在卷宗一事上有所怀疑。
正犹豫着要如?何适度透露此事,对方终于继续开了口。
“你那日阻拦我潜入的原因是,七殿下有龙阳之好,可还记得?”
江屿已经在心中准备好如?何回答卷宗一事,听此嘴角不由得一抖。
不过是当时?情急之中为?了挡人,以侍卫的身?份口无遮拦的一句话。而?如?今身?份早已坦明,便觉此话尴尬至极。
“看来?是记得了。”萧向翎继续追问?,“我想问?的是,此话可当真?”
江屿彻底愣在原地。
在胸腔内撺掇好几天,刚刚平息下去的焦躁之气又肆意游走起来?,似是在面颊处烧起一片火。
而?对方盯着自?己的脸。
谁料伶牙俐齿手段颇多的七殿下,遇见的第一个无解问?题,竟是与情`事相?关。
江屿觉得心跳加快,逐渐与在水下之时?一样紊乱、剧烈、又缺乏节奏。
为?什么?
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目光可以强势到扰乱他人的情绪,使本来?清晰的神智错乱起来?。
“我不知道?。”沉默良久,他如?实答道?。
“我又没喜欢过谁,怎么会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人?”
脱去了一层层伪装的面皮,此时?的他才像一个接近弱冠之年的青年,有着同龄人该有的懵懂与无知,而?非耳中皆政事,提剑见血光。
“不久前,皇上将夏大人千金许配给你,你又如?何想?”
江屿微愣,随即却是骤然明白了萧向翎的意思。
皇上提出这门亲事在几十天前,而?后便不知为?何杳无音讯。而?如?今夏之行登上相?位,若是谁能?娶了丞相?的女?儿?,在如?今皇权将还,形式不稳之际,定会如?虎添翼。
拐弯抹角了半天,感情好是在这等着他呢。
江屿笑道?,“此事是夏大人家千金首先?不肯,大概是夏姑娘也和萧将军一样,早就有个倾慕良久的心上人,又怎么会轻易与他人结亲?”
“那你呢,你如?何想?”
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摇了摇头,“与夏姑娘并不熟,谈不上欢喜,却也丝毫不讨厌。夏姑娘长相?很?美?,精通琴棋书画,又知书达理,是个很?不错的……”
“好了,我知道?了。”萧向翎出声打断。
江屿诧异抬眼,不知是不是刚刚陌生情绪的作用,他总觉对方刚刚那句话语气有些奇怪,似是有些微妙的情绪在里面,却转瞬即逝,令人难以捉摸。
“刚刚听到三殿下的话。”萧向翎问?,“你打算怎么办?”
“……”
江屿原本的打算是今晚拿到冰舌草,随即夜半便擅自?出发前往北疆。
而?如?今这个计划大概是行不通,便只能?先?行前往北疆。
迟一天,太子获救的机会就小一分?。而?除了他自?己,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将此事坦然相?告,并得到支持理解的人。
北疆战乱,兄弟相?杀,凶多吉少,此行极可能?有去无回。
毫无疑问?,他现在应该随便编个理由蒙骗过去。
但江屿突然无法开口。
刚刚萧向翎说的“我教你信任别人”便在此时?作恶一般在脑海中上蹿下跳,让他看清自?己空虚的内在,并且如?毒蔓般将他从低处拉扯上来?,满手鲜血淋漓。
身?体的冰冷与虚弱会降低人的抵御能?力,人性中信任与善意的部分?便趁虚而?入。
江屿几乎想把要去北疆的事情和盘托出。
但忽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这背后牵连着羞于启齿的往事,连着皇子之间的恩怨宿仇,连着若杨那一件十余年过去仍没有结果的冤案,连着关于冰舌草传奇一般的闻说。
说出来?,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
“我……会留在京城继续关注他们?的行动。”江屿终究还是蒙骗了这样一句。
萧向翎并未回应什么,只是略微颔首。
“天快亮了。”萧向翎抬头扫了一眼,“就先?……”
“萧向翎。”江屿突然开口。
他面色依旧透着苍白,但眼底寒冰似是有所消融,碎成小块的冰碴,便显得有了几分?温度。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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