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破晓,七皇子府上的油灯却依旧点亮着,昏黄摇曳的暖光燃了整整一宿,如今才算真正熄灭下来。
顾渊看见江屿浑身湿透,瞬间吓得口齿都不利索,连忙叫人去打几?桶热水,又找了一套干爽衣物搭在了沐浴屏风一侧。
进水的声音响起。
“殿下,马匹与物资都已经备好,就在府外候着。”
“好。”屏风内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
几?日前,江屿要求他备好物资马匹,说要出去一些时日。同时叫他还找了一个与江屿模样有八分相像的人暂时顶替,以防被外人察觉。
顾渊虽然不知江屿今晚出去做了什么,但?江屿的面色足以透露出:一切进行得并不顺利。
“殿下,您……马上就要走吗?”
“嗯。”水声戛然而止。
“您是要……去哪?若是有人问到……”
“几?日便回,并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不必担心。”江屿穿好衣物走出来,水珠顺着如墨长发滴坠在后腰上,立刻氤氲出了一片深色水迹。
顾渊为他仔细擦拭着头发。
“若是有外人来问,便说身体抱恙,太医禁止见风见人,让他稍微露个脸就好。”江屿指的是那容貌与他极为相似之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被人发现我不在京城,若实在瞒不住,就说我去封地体察民?情,若不遇上特殊事情,几?日便回,要事可用书信联络。”
“若是……夏大人来了呢?”
“你就说,你也?不知。”
“这……”
“因?为你本就不知,对夏大人要说实话。”江屿笑道。
头发几乎被擦干,门外的马匹也已经整备以待,江屿站起身来,顾渊为他披上那件雪白的裘衣。
低头间,江屿目光忽然扫到自己胸前坠着的那块血玉,心念微动。
“对了,这个。”江屿在对方疑惑与震惊的目光中摘下那块玉,“若是萧将军来问,又没能瞒住他,就把这个交给他。”
顾渊呆愣在原地,却没伸手接过来。
这块玉是江屿生下来就戴在身上的,有人说玉中含血为不详之兆,也?有人说生而含玉是有前世?的未解之缘。
无论如何,这近十八年的时间里,江屿从未将这块玉摘下来。而如今不仅要留在京城,还要将它送人?
顾渊开始发抖,一种危险而令人脊背生凉的情绪瞬间袭来,他颤声问道,“殿下此行是否凶多吉少,已经做好了回不来的……”
江屿将一根手指搭在嘴前,对方便噤了声音。
“顾渊,你陪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我是怎样的秉性你应该清楚得很。”江屿轻声道,“凡是涉及到凶吉的大事,我定不会如此轻率,有所隐瞒的。”
“那这玉……”
江屿将它塞进顾渊的手中,“给他这块玉的原因?是,若是他非想要……”
——你不会信任他人,我教你。
江屿语气微顿,“若是他非要来找我,看见这块玉,他会知道到哪里去找。”
没等顾渊回话,江屿已经抬脚踏出门外,翻身上了马。
他双-腿夹了一下马肚子,回身朝顾渊挥了挥手。
是在叫他回去。
顾渊也?向他回礼,在四处的银白中注视着那雪白的身影轻声远去,直到融进这景色当中。
他才发现江屿的背影其实很单薄削瘦,只是他一向的圆滑与强势总会令人忘记这一点。
天空逐渐泛起曙光,空无一人的路上马蹄轻响,上面骑着一个周身雪白的俊俏公子,垂首飞速奔出城门。
往北面走。
*
北疆营帐内。
昏暗寒冷,内部总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气味。
有一人斜躺在被褥上,神?情阴鸷。一人在为他处理小臂上的伤口,一人在为他捏按腿部,还有一女子在旁边为他倾酒。
寒风乍进,帐门被掀开,一位士兵手提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账内瞬间充斥着浓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而那麻袋下方,也?正巧有一滴滴的鲜血垂落下来,坠在地面上。
“启禀二殿下。”那士兵跪下身来,“找到了。”
他说着打开麻袋,将里面的东西显露在众人面前。
侍女瞬间吓得脸色煞白,瘫坐在原地,连酒壶洒了都没察觉。而屋内其他人也都皱眉错开了目光。
只见那麻袋内,装的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
浑身上下数不清多少刀伤,脸部更是被划得面目全非,一直羽箭径直插在他心口的位置,将其前襟的衣物变得血红发黑。
“就他?”江驰滨叹了口气,用下巴点了点。
那士兵骤然察觉一种无来由的恐慌,只得将头埋得更低,“回殿下,只有这个了。”
斜躺着那人小幅度点了点头。
“去他娘的!”下一瞬,他竟是一手掀翻侍女玉手中握着的酒壶,酒水稀拉洒了一地。侍女连忙跪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滚出去!”
话音未落,侍女便忙不迭地跑走,而那士兵也慌忙提着麻袋溜之大吉。
发泄完怒火,他却又只觉这怒气来得莫名其妙,更像是内在的恐惧与空虚。
他握拳猛地砸向地面,发出一声结实的闷响。
为他治伤那人叹了一口气,也?跪在他身前道,“二殿下切莫过度动怒,不利于伤口恢复。这伤已经拖了半个多月了,再治不好,怕是这条手臂……”
眼看着那人又要开始骂,帐门却再次掀起。
江驰滨放下手臂,冷冷看着来人。
那士兵打了一个寒颤,微声道,“殿下,北疆道长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江驰滨眼睛明显一亮,“还不快请进来,快!”
不出片刻,那北疆道长便来到账内。
他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面纱,头上还戴着一个黑色斗笠,整个人蒙得严严实实。
“道长请。”江驰滨如见到救星一般点头哈腰,将受伤的那条手臂递了上去。
传闻北疆道长无所不能,通天地,贯古今,精通医术可活死人,看破玄学可道天机。只是行踪不定,游荡江湖,极少有人见其真容。
此次,是被江驰滨“请”来医治手臂上沾毒的箭伤。
那人没搭话,只是跪坐在江驰滨身前,伸出左手去查探对方的伤势。
有很多需要双手的动作,都被他用单手完成?。从头至尾,他的右手都隐匿在宽大的袍袖下,并未透露出半寸。
“道长右手可是有不便?”江驰滨问道。
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道歉。
黑衣道长并未口头回应他的问话,只是动作略微一顿,随即缓缓点了点头。
*
出了帐门,那士兵便一脸嫌弃地提着那还滴着血的麻袋,低声骂了一句娘,随后认命似的朝后方走去。
刚刚看二殿下那意思,明显就是这具尸体不合格,叫他再去臭气熏天、疽虫遍地的尸堆里再去翻找一具。
去他娘的,老子来征兵,又不是来奸`尸。
冰天雪地里,找到要求完全符合的尸体谈何容易,还不如杀个要求类似的生人前去交差。
他一手将麻袋扔在尸堆旁,一手按在了身侧的刀柄上,寻觅着周围的动静。
猝然之间,有一手臂极快地从他身后环过,精准而狠厉地扣紧了他的嘴。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那人用腿紧紧别住了他的脚踝,另一只手在他握刀的手腕上按了一下,他整条手臂便霎时脱了力?气。
从反应过来,到被彻底-制服住,连声音都无法泄出,仅有一眨眼的时间。
凉意后知后觉地从脚底冒出来,那士兵双-腿发抖,拼命摇头。
“别动,别出声。”身后那人低语。
声音不似想象中那般低哑沉重,听上去倒像个清秀的年轻人。
只是他动作的粗暴程度,却与清秀二字半点不沾边。
“敢出声,我立刻捏断你的脖子。”身后那人将捂住他嘴的手缓慢下移,扣住了他的脖颈。
士兵剧烈地喘息着。
“谁的?”那人用脚踢了踢一旁的麻袋。
“瞎找的。”他实话实说。
那人手又加了几?分力?,“太子在哪?”
“死……唔,死了。”最后一点声音也被掐断在脖颈处。
“尸体在哪?”
“那次战役后满地的尸体,二殿下都不准我们去动。”士兵艰难发声,“最后,都被一把火……烧了。”
攥住脖子那只手骤然变紧,仿佛铁钳一般无法挣动半分。
面色已经开始泛红,他几?乎就要喘不上气来,便拼了最后的力?气小声说道,“我所言句句为实,有假话天打雷劈。”
下一瞬,只觉脖颈处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昏迷之前,眼中最后的映像,便是如雪般裘衣的一角。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评论,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