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的事,也该放下了。”
“这是你大哥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直到入夜的冷气彻底吹透单薄的衣物,江屿不可遏制地打了个冷战,才稍微从刚刚那句话中缓过神来。
或许他已经在这不知不觉站了小半个时辰,沈琛早已不见了踪迹。
他转身迈步,机械性地向回走着,双`腿已经冻到发麻,走路的姿势甚至有些不自然,一如他此时的神情。
震惊到无以复加后的麻木、怆然。
——若杨的确是死有冤屈,而太子一直都知道这件事。
但十七年,没有任何一人与他说过这件事情,所有人都觉得将十余年前的案子推翻是天方夜谭。若不是他能看见别人眼中深藏的恐惧,恐怕这件事再?不会有人提起,若杨这个名字会永远以罪人的形象出现,而他也将一直受人压迫与排挤。
而这唯一的一次,却是太子叫他放下。
夏之行总说江屿是个极其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倔强且孤僻,疯起来命都可以不要。
但很少有人会去想,造成他如此习惯的成因是什么?。
或许有人天生怯懦柔弱,但却没有人天生铮铮铁骨、所向披靡。
小时候的冬日,曾被江驰滨恶作剧般推进浸着冰块的湖水里,周围人都被支走,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来人把他救起来。上岸后几乎不能开口说话,别人还以为是他失足自己掉进去的。
极其畏寒的毛病便是那时候落下的。
麻木地走到寝宫门口,在外面站得久了,膝盖几?乎要没了知觉。
他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扑面而来的热气瞬间让他捡回来半条命,而室内柔和的烛光又令他怔愣片刻。
“顾渊?”他看见角落里的人影,一时有些晃神。
自从上次他寝宫中发生命案,已经有七八天的时间,这期间顾渊宛若失踪一般毫无音讯。江屿害怕是同一拨人所为,一直暗中派人搜寻查找,甚至刚刚问过沈琛,却一无所获。
“你这些天去哪了?”江屿向前走过去,却发现对方正垂头跪立在地上,“你这是做什么?,先起来说话。”
“殿下……”顾渊没抬头,只是轻声开口。
江屿从未见过顾渊表现如此,便也蹲下身去。视线在对方身上扫过,发现并无明显伤口,只是衣物和脸上蹭了些许泥土,显得有些狼狈。
“被人劫走了?”江屿随口猜测。
对方却突然不开口,良久才十分?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受伤了没。”
顾渊忽然抬头,看见江屿平淡随意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又不是你的错。”江屿一把将人拉起来,“再?说我有那么令人害怕?”
顾渊唇角翕动下,最终也没说话。
“被谁?”
顾渊面上纠结之意更甚,想开口,却又下意识瞥了两眼江屿的神色。
“是……夏大人。”
江屿脚步一顿。
“为何?你可确定?”
“我……确定。”顾渊抬头,“我曾经去过夏大人府上的柴房,绝对不会认错。但……我被捆进柴房中的这几?天,夏大人从未来过,也没问过我任何问题,似乎把这件事忘记了一般。之后便直接把我放出来了。”
“起来说话。”江屿又说了一遍,又觉得头有些晕,便将手搭在桌案上稳住身形。
这一下,便触碰到花瓶的一角。
他扭头看去,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萧向翎给自己寄来一枝梅花,他命顾渊随意将它插到花瓶中,竟也活到了现在。
不仅没死,花苞还逐渐张开呈盛开的态势,而如今看去竟已彻底绽开。即使花瓣颜色不够鲜艳,形状也有几?分?枯瘦,但此刻那蓬勃的生命力竟宛如一汪旺盛的泉水,以万夫难挡的态势一`股脑涌进胸腔里。
江屿指尖停滞在花瓣上方,顿了几?瞬。
某种潜伏在心底的欲念似是随着那花瓣,彻底暴露在空气中,迎接着他赤`裸裸的凝视。
“北寇一小支军队潜了过来,看样子是要去往京城。”江屿忽然说道。
“有所耳闻。”顾渊听见这话有些怔愣,伴随江屿身边多年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对方会宣布一些很重要的事。
“江淇不想派大将前去,他只看得到眼前,却看不到后患。”江屿顿了顿,“但必须要有人去。”
顾渊心中一紧,“殿下心里有人选吗。”
“有。”江屿答得毫不犹豫,“他很适合此事,又没有后顾之忧。最重要的一点,江淇会希望他去。”
“是……”
“我。”
良久的沉默。
“殿下是因为……萧将军吗。”顾渊哑声道。
江屿视线搭在桌案角落那被短剑贯穿的白色方帕上,手指在桌面上勾起,似是认真思索,又像是神游天外。
他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十七年过去,有些事总该放下,有些事……也该拿起来。”
“小支军队敏捷而凶残,此路危险,我与殿下同去。”
江屿回头笑道,“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看来,你还是留在京城看着夏大人和江淇的动向比较好。”
顾渊哑然。
“也不知多久能回来。”江屿敛去笑意,神色严肃,“若是回不来……”
“殿下!”
沙场上刀剑无眼,任何一个愿意提起兵器上马的人,都必须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
江屿的目光飘向床榻下的暗格,这才想起案宗已经不在那,思索许久,发现竟也没什么?好托付的。
“哦对了。”江屿突然说道,“我那枚玉石还在萧向翎那没要回来,若是我遭遇不测,你便去找他把那枚玉石要回来。”
“然后呢。”顾渊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干。
“然后砸了,扔了,随你。”江屿笑道。
*
次日上朝,果真又有人向江淇上奏北寇轻兵一事。
昨日江淇回答是“之后再议”,而如今他神情略微压抑,显然是对人选尚无十足的把握。
“有谁愿意去?”
江淇话音还未落,便有三四个将军主动请缨。
“不行不行。”江淇皱眉拒绝,“如今皇城几起凶案严苛至极,尤为危险,你们作为大军统帅切莫在此时离京。”
几?位将军犹豫退下,众人也困惑起来。
明摆着不让将军去,江淇这又是打的哪一出哑谜?
“夏大人,你说说看。”江淇指向夏之行。
江屿挑眉,也微微偏过头去。
夏之行拱手回应,他与江淇立场完全一致,说完之后便退回原位,自始至终没看江屿一眼。
心中的违和感更甚,又联想到顾渊昨晚说的话,江屿只觉对方今日格外反常。
但他的面容与声音又与往日完全相同,几?乎可以排除被冒充的可能性。
“看来夏大人与朕所见略同,都觉得不该派武将出征。”
这听上去极为荒谬的论断令众人疑惑万分?,出征不派武将,还能派文官不成?
不过一些会察言观色的臣子不出片刻便大体明白了二人的意思。
除了文官武将,还有皇子王爷可以派出。如此一方面保障了皇城内部的安全,另一方面,便是一种隐秘的清理。
江淇这个皇上当得突如其来,不明不白,也整日战战兢兢。
而在江淇钦定的范围内,众人很快想到江屿。
毕竟作为存在感最小的皇子,就算真出了事成本也极小。况且上次出征北疆时,他曾在朝堂上表明希望领兵的念想,而且之后也的确私自跑过去。
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启禀陛下,臣以为……”
有一大臣刚打算提议上报,便听见大殿中传来一声轻笑。
众人立刻将复杂的目光偏向江屿,同时脊梁骨升起一阵凉气。
只因刚刚的笑声与数月前在宫宴上的笑声别无二致,仅在刹那间,便把众人带回了丞相血溅紫衣的当晚。
但却没人再敢出口问他,“你到底笑什么?”。
“我去吧。”他突然说道。
他的声音随意,仿佛只是宣布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这一句仿佛掀起千层浪的小石子,众人纷纷表态。
江淇眼中瞬间流露出喜色,同样表情的人也不在少数,然而仍有很大一部分人觉得此举不妥。
“七殿下没有带兵经历,自小在西域长大不黯兵法,又不善兵器,带兵出征意味着要对麾下所有士兵的性命负责,微臣认为此举不妥。”
话中的意思明显,是对士兵不妥,而非对江屿本身不妥。
“自是不妥。”江屿抢先回答道,“皇子外派出西域长达十年是为不妥,无人教授剑术是为不妥,而这位大人难道不觉得,这其中乃是文官武将皆不出征最为不妥?”
这些细小的自私心思,众人心照不宣是一回事,被当事人识破当中戳出来又是一回事。江淇脸色明显沉了下来。
“不过如今皇城情况凶险特殊,大批军马留此护驾也是情理之中,我身为皇子犯险出征,便也在情理之中。”
江屿给了个台阶下,气氛稍稍缓和,却是没人再好说什么?。
“那就如此吧。”江淇见没人反对立刻拍板,“朕今晚便设宴,为七弟践行。”
“……”
江屿趁着间隙再?次向夏之行投去目光,对方却依旧没有回应。
依江屿对对方的了解,此时他理应拼命反对才是。江屿本已经想好了多种方式来应对夏之行的反驳,如今却不轻不重地用到了旁人身上。
退朝时,江屿刻意将步子放慢,等到夏之行与他并排行走,轻声唤了一声。
出乎江屿意料,对方的反应有些迟钝,愣了几?秒才缓缓转过头来。
话到嘴边立刻换了个说法,“夏大人这几?天见到顾渊没有?”江屿随意地问着。
夏之行皱了皱眉,随即摇头。
“但你见过江淇了吧,在昨夜。”江屿猜测道。
夏之行忽然停住步子,用一种十分?奇怪与陌生的眼神看着江屿。
“没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