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 49 章

贺楼青找江屿果真就是“叙旧”,他与江屿讲了许多若杨在出嫁前的故事,并间接表明希望江屿帮忙探查当年一案的真相。并保证若此事澄清,将再次与中原谈和,北疆再不挑起?战乱。

二人回去时?已经是傍晚。似是骤然接受如此多的信息有些吃不消,江屿脸色一直不太好,归程中一直走着神,连萧向翎叫他好几声都没听见。

走进帐内后,似是紧绷一整天的思?绪瞬间有了宣泄口,江屿连裘衣都懒得脱,径直瘫在了床榻上?,半眯着眼睛。

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抵是萧向翎在将帐门关好,又点燃帐内的烛火。

脚步声逐渐靠近,最终移到了自己的床边,却顿在了原地。

江屿总觉得萧向翎有种极其难得的天赋,有时?候言辞犀利、咄咄逼人;但却又十分清楚什么时?候应该安静、克制地应该给对方一些时?间。

自从上?次夜里与沈琛碰面之?后,江屿便努力尝试着将这件事翻过去,他以为十七年过去,无论什么结果他都能面不改色地坦然接受。

但他没有注意到的是,这件事情伴随着他成长的环境,像习惯一般深深刻在了他的骨子深处。即使他决定继续向前走,它竟还在以各种他无法预测的形式,凭空阻拦在他的面前。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他初见萧向翎时?,从没想过对方能与自己一同听到若杨的往事,共同了解那件血案中深层次的信息与疑点,无论是以任何形式。

从小到大的生活环境让他习惯独立承担、作?出一切选择。而?当某些人第?一次打破这个惯例时?,他便感到无所适从。

他很难看懂对方到底在想什么,更看不懂自己想要什么,尤其在那日放纵的行为过后。

大概是那脚步停滞太久,江屿终于?微微睁开眼睛,去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随后意识到什么似的,起?身半靠在被子上?,在床榻边留出来一小片空间。

萧向翎便在床尾坐下,目光依旧不轻不重?地投在江屿身上?。

江屿曾非常讨厌别人盯着自己,在去年那场宫宴上?,苏洋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时?,他几乎想把对方的眼睛挖出来。

但现在,他竟破天荒地觉得自然。

对方的眼神中似是有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又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说是友人之?间的关切也好,说是对自己这位“殿下”的担忧也罢,甚至说是心怀不轨也不为过。

仿佛只?要他不说,对方就不会问?出一句。

江屿叹了口气,“那封信和地图在京城和北疆分别有两份,看署名处或许都是伪造的,但两份信的内容却并不相同。”他皱着眉按了按太阳穴,开口说着,“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两封信的伪造者并不是一个人。”

“对。”

江屿有些诧异地抬眼,看见对方脸上?并无笑意,既不像毫不在意,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单音一个“对”字又显得过于?反常。

他忽然心下了然,肯定道,“你也想到这一点了。”

随即眼角一弯,“刚才怎么不说?那说说,你还想到什么?”

然而?视线相交的一瞬,他却再次感到那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

他忽然明白,对方那毫无表情的面孔并不代表着不在意,反而?像是一种隐约而?克制的愤怒。

对方的视线从自己的头顶逐渐下移,目光所及之?处似是要将全部衣料烧毁,看清内在焦灼不堪的心脏。

“你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你想以什么身份都可以。”他只?是说这么一句。

什么身份都可以。

这种话总是容易让人想多,偏离对方的本意。

江屿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随手将发带扯下,满头墨发便翩然垂下。再抬起?头时?,眼神中有了几分明显的冷漠与疏离。

他说,“你太僭越了。”

僭越。

萧向翎听到这句话的反应与他想象中的截然相反,曾经的隐忍与退让仿佛都成为了伪装和假象,对方现在的神情危险而?强势,仿佛野兽终于?彻底释放出自己的爪牙,将面前的猎物?吞之?入腹。

他骤然俯下身去,略显沉重?的鼻息打在江屿面颊上?,那双凌厉而?深邃的眸子近在咫尺,其中竟是夹杂着些许红血丝,黝黑的瞳色中隐匿着暗潮汹涌。

江屿本能性地向后缩了缩身体,却并无退路。

“僭越?”萧向翎重?复道,他将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仿佛要把它们在唇齿间咬碎。

“殿下,你咬我的时?候,怎么不谈僭越二字?”

江屿平稳而?寂静的目光终于?出现了一丝破碎的波澜,仿佛微风吹过揉皱的水面。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对方的眸子,以及那其中倒映出自己略显苍白的脸。

“别逼我。”他轻声道。

三个字轻声夹杂在破碎的气音中,像是一种难得的恳求。

他感受到对方浑身一僵,随即视线从自己微张的下唇上?缓慢移开。

萧向翎身体向后靠去,带来的压迫感也终于?在此时?消失殆尽。

“在外面不用一口一个殿下的叫。”江屿忽然感觉有些累,无奈笑道,“叫江屿就好。”

萧向翎回应着他的注视,良久终于?不动声色地错开,轻声道,“你想听我是怎么想的?”

“对。”江屿笑意很淡。

“我想,早就事先?有人偷偷将伪造的信件和地图藏匿在桌下,刺客的闹剧是事先?安排好的,皇后故意掀翻桌案,就是为了露出下面的信件,而?之?后群臣激愤,联-名-上?-书?,也是事先?有人组织怂恿。”

江屿垂着头没说话。

“你该休息了,我帮你熄烛火。”萧向翎看江屿状态实在不好,放低声音劝道。

“我不是……”江屿疲惫地勾起?唇角,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话语中未尽的含义是:我不是觉得你说的话残忍到难以接受,也不是因为这件事觉得累。

也不知?萧向翎是否领会到这层意思?,但他却继续开口。

“而?桌案下藏匿的,和寄往北疆的信件应该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原因之?一,他没有理由在构陷若杨的同时?,真正寄出一封信将军士地图寄给北寇,引火烧身;原因之?二,两封信没必要伪装得完全不同,没有理由。”

江屿轻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第?一拨人的目的很好理解,单纯为了将若杨置于?死地,其中原因我猜不出,但皇后定是脱不开干系。但第?二波人的行为倒是有些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给人的感觉是……”

“等下。”江屿忽然出声打断。

在询问?萧向翎之?前,根据贺楼青提供的一些信息线索,他心中已经对整件案子有着大体的猜测,只?是这种猜测过于?冷酷与惶然,他希望一个人来反驳他。

但是当对方的思?路与自己的想法逐渐严丝合缝地对应,心中那种绝望的不安感逐渐飙到了顶峰。

他随意笑了笑,将心中的想法咽了下去,却只?是说了句,“抱歉,头有点痛。”

“我帮你按一按。”

“你还会这个?”江屿有些意外。

“你躺过来。”

江屿半信半疑地转过身,换了个方向躺下身来。萧向翎把他的头部垫高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从脑后开始,从轻到重?地缓慢按着。

“你接着说,给人的感觉是什么?”江屿觉得有点舒服,便眯起?眼睛问?着。

“我是说,第?二波人像是知?道第?一拨人的行为,才将计就计将地图和信件寄往北疆的,他们针对的不仅是若杨,还包括第?一拨人。你之?前说丞相负责此案,不问?青红皂白定了罪,我更倾向于?他在第?二波人。”

“嗯。”江屿随便发了个音节,表示自己在听。

“但只?有一点。”萧向翎放缓了动作?,“既然与皇后相关……你当真不想怀疑一下太子殿下?”

江屿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在沉默片刻后说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你记不记得你之?前问?过我,为何如此畏寒?”

“记得。”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好听。

“我当时?骗你的。”江屿一笑,“小时?候总被人欺负,尤其是被送去西域之?前的一段时?间。一个冬天我出去玩,看见江驰滨,就问?他我母妃在哪。”

萧向翎动作?一顿,手指停放在对方的后颈处,却迟迟没有动作?。

然而?江屿声音随意,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他说要带我去找,不想背后把我推进了冰湖里。我越在水里喊,他们就在岸上?笑,笑够了就走了,我也忘了自己在水面上?飘了多久,被捞上?岸的时?候,都已经不会走路了。”

“你不用那么在意。”江屿看着对方的神情,轻松笑道,“皇子之?间和平共处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当时?没人会在意我的死活。”

然而?江屿越是说得毫不在意,萧向翎却越觉得字字句句宛如尖刀一般径直插-进心里。

是要经历了多少,才能将往事如此毫无负担地说出来,甚至还能随意地笑出来。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是我脑子不正常,自己掉进去的,他们甚至开始不让我出去,最后只?有我大哥让顾渊给我多添了几盆炉火,还把江驰滨训了一顿。”

萧向翎胸中泛起?一-股奇异的酸涩感,他曾经只?是觉得江屿处事过于?冷漠与圆滑,显得有些残忍与自私,但他却忽略了这背后的成因,没去追究他曾经究竟经历过什么。

但他并未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江屿的头部和太阳穴,还把膝盖抬高了些,免得人不舒服。

“他对我一直很好,平时?有什么好吃的都喜欢往我这送,我在西域的时?候,还托人替我做了一件衣服……”

江屿忽然转过身来,用下巴抵在萧向翎的腿上?,抬眼问?道,“你记得前些日子来军营中给江驰滨治伤的北疆道长吗?”

萧向翎手上?动作?一顿,“记得。”

“他叫沈琛。从小教我剑术的那名前辈,也叫沈琛。前段时?间京城中发起?数场血案,始作?俑者……也叫沈琛。”

萧向翎隐约知?道了他想说什么。

“直到前些日子沈琛在宫中杀了人,我才知?道他与我大哥关系很好。”江屿轻声说道,“好到会把他的尸体藏起?来,到处寻觅江湖异闻,尝试着能把人救活的方法。”

“有吗?”

“或许有。”江屿声音逐渐变低,热气隔着布料打在萧向翎腿上?,带着些许薄弱的潮气。

沉默了许久,江屿才继续把话说完,“我曾最不愿怀疑的就是他,但是……”

“我知?道。”萧向翎在此刻甚至不知?如何去安慰对方,只?是一遍遍地顺着人脑后的长发,“我知?道。”

“但是沈琛右手上?一直有一道纵向明显的刀疤,问?他只?说是不小心划的。白日里贺楼青说,当年那个刺客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右手背处被刀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纵向伤口。这些事情融合在一起?,我没办法……”

似是着实无法继续说下去,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恰到好处地把极其微弱的颤音吞咽进喉咙中,最后吐出的音依旧稳重?而?漂亮。

缓了好一会,江屿才缓缓将自己上?半身撑起?来,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团住。随即轻轻撩起?眼皮,眸中划过一闪而?逝的亮光。

“其实我早就想从这个刺客身上?入手。”江屿从情绪中很快恢复过来,语速却快得不似往常,像是在刻意掩盖什么似的。

“若这场刺杀是刻意安排进来的,没必要上?演一出逃走在捉回来的戏码,所以最大的可能性便是,行刺的与捉回来的并非是同一个人。”江屿眉头轻动,低声说道。

“最后行刑诛杀的,不过是替死鬼,而?他们愿意以如此大的代价保全这名刺客,必然说明他的能力出众。但时?隔这么多年,从一个人入手查找根本不现实……但如今竟遇上?了这么巧合的事情。”

“江屿,你今年多大。”

对方忽然叫他的名字问?问?题,江屿有些没反应过来。抬起?眼睛看着对方,竟一时?忘记如何回答。

萧向翎的目光宛如实质,在鬼魅横行的夜色中穿梭,径直打到他身上?。仿佛上?元佳节时?,江上?燃起?的一盏盏明灯。

作者有话要说:啾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