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

北疆营帐内一片喧闹。

往日里,各位将领很少有意见极度统一的情况,以至于每当萧向翎不在,营帐内都会吵到不可开交。

唯有这次,众人的想法前所未有地一致。

“魏王江屿多次私自前往北寇营帐,有反兵叛逃之险,现令其立刻孤身归返京城,以表忠心。若有违抗,按谋逆之罪处理。”

杨广念着那道圣旨,气得?差点没把?它狠狠摔在地上。

“哪个孙子他娘的还能往京城告状,殿下和萧将军明明是因正事前去谈和,还谋逆!反兵!从萧将军到七殿下,皇上从来就没没把?北疆军当人看过!要是真他娘的要谋反,我弟兄们还至于在这冰天雪地鸟不?拉屎的地儿,天天看着守着!”

话音未落,帐门猛地被掀开?,萧向翎阴沉着脸大步迈进,江屿跟在他身后小半步的位置,眼神寡淡,看不?出什么表情。

随着二人进入,帐内嘈杂的闹声仿若被掐断般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打向他们,其中有愤慨、有委屈,也有少许不明所以的怀疑。

江屿表现得太平静了。

那道圣旨就摆在桌案上,他仅仅是低头轻扫一眼,像是早就预料到似的,冷淡的视线轻轻划过,没留下一丝波动的情绪。

目光在那段话上徘徊许久,最终停滞在了末尾的署名处。

似是为了证明这是人心所向,这道圣旨后附有几十名臣子的手书姓名,而打头的人名,竟是夏之行。

“第一点,我军中定有一直与京城私自通信之人,谎报情况,需严加查明。杨广,你负责在军中彻查此事,重点在于三天内传出的所有信件。”

萧向翎站在长型桌案的一端,手指习惯性地轻点着桌案。

“第二点,圣旨中写明让江屿独身回去,但?这明显不切合实际,且不?说路途漫长,期间极可能遇到围堵追杀。就算到了京城后,也难以将此事辩解清楚,我不?允许我北疆营帐中的任何一人,背负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江屿依旧微垂着头,没什么反应。

“第三点。”萧向翎转头看向江屿,“殿下对这些署名有何想法?”

“后面这些人我没什么印象,像是江淇一解释便会同意的人,但?夏之行。”他的手指点在那个名字上面,“是他自己签的,不?是作假,可能他有自己的想法,想要我现在回去。”

伸出的那根手指白皙修长,丝毫不像练剑之人的手,似是感受到对方忽然转移的目光,江屿立刻便将手收了回来。

“但?毕竟是圣旨,他若要我回去,我回去便是。”江屿有些无所谓,“我走北疆通向京城的大路,明日一早便出发。”

“殿下不?可!”下面有人反抗,“萧将军所言有理,殿下一旦回去就相当于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更何况孤身回去,到时候很可能百口莫辩啊。还望殿下三思。”

“放心,我与江淇好歹是亲兄弟,不?会有事的。况且北疆过于严寒,我还是更习惯住在京城。”江屿抬头朝他一笑,那勾人的眼尾弯着,让人瞬间没了反驳的欲望。

“那就先这样定,既然殿下决定明早出发,那我明早便为殿下备马,杨广那边若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大家先下去吧。”

待到众人都走光,二人竟也没说话。江屿反而笑意更甚,用眼神毫不客气地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一圈,再逐渐上移到对方眼上。

“在我面前就别打哑谜了。”萧向翎无奈笑道,朝他走了过去,距离近到说话声只有两人彼此间依稀可闻。

“那就一起来猜猜是谁把?消息传回的京城。”江屿在桌案旁坐下身来,“你我同时在纸上写,之后转过来,如何?”

“乐意奉陪。”萧向翎坐在江屿旁边,伸手绕过对方拿过笔纸。

不?出片刻,两人同时将手中的纸张举起来,看到对方写的字后,竟是了然一笑。

只见江屿写了单字“杨”,萧向翎依旧是单字“广”。

“姓杨的可不止一个。”萧向翎拿过两人手中的纸,将其在火炉上烧成灰烬,笑道,“你在耍赖。”

江屿并未答复,只是微弯着眼尾,用手指沾了些碗中的水,在桌案上点出两个点。

“北疆,京城。”他说道,“刚刚我说明日一早便驾马出发,走大路,所以最迟明日正午,这条路上便会有江淇的兵马。如此,我今晚就要出发,走小路。”

他一边说着,一边沾水画出两条形状不同的路线。

“江淇若是出兵,我倾向于在这里。”萧向翎同样将手指搭在那路线的一个点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恰与江屿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指尖相触。

他随即抬眼看向江屿,“但?我没想到你真打算独自回去,就那么信任江淇?”

“我与他之间谈不?上信任二字,要不?然也不?会刻意说出假的时间与路线。只是不知如今京城形式如何,顾渊从未与我传过信件,大概不?是他无法写信,就是信件在中途被人截下。另外夏之行……在我离开之前便表现出来些许反常,我必须回去看看。”

“但?你这是在打赌。”萧向翎直视对方的眼睛,那锐利的目光有几分压迫感,“你能想到假传时间路线,江淇未必就想不到。如果他在小路上也设下伏兵,你独自一人如何处理?你是在堵他这次脑子进水,还是堵他大发善心?”

江屿被这用词说得一愣,随即禁不?住笑了一声,自然地将桌案上的手指抽回,却被对方忽然抬手压在原地。

他双手的温度本就比常人要低一些,如此便显得对方的温度灼然。他觉得?自己内心毫无波澜,却逐渐感受到脉搏愈发剧烈,在二人手掌相贴处清晰而分明地颤动着。

他下意识想缩回手,却忽略了对方力气着实比他大这一事实。

“江淇如今不?分青红皂白要你孤身回去,还是以着谋逆的罪名,与当初若杨一案有何区别?你自己回去太危险。”他语气一顿,似乎在思索一份合适的说辞,“……而且你若是想从这里拿什么东西回去,我又?不?是不会给?。”

这句话不?知怎么拨动了江屿的逆鳞,他瞳孔一缩,猛地从下方抽回自己的手,却是与此同时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心里更是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填充满。

“萧向翎,你要记住,我是殿下,你是将军,若是我想要军马,我并不需要你来‘给?’我。”江屿哑声道。

“我自己回去不是因为我不?能带兵,而是我不?想将他们牵扯到我跟江淇之间的恩怨里面。我有自己的私事,不?会调用军队来公报私仇。”

“你误会了。”萧向翎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认为,“我知道你不?会带兵回去。”

“那你会给?我什?么。”江屿抬起眼睛,“你能给我什?么?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他赶在对方之前再次开口,“或者说,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给?”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所有阴暗的、积压的恶意全部酣畅淋漓地释放出来。其中包含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强横而独断的占有欲望。

“可以。”他听见对方回答。

江屿忽然轻声笑起来,等笑够了,便饶有几分戏谑地看着对方,不?咸不淡地问道,“我要你,你也能给?”

要他玄剑出鞘,从此剑锋只刺向敌人的喉咙;要两人可以互相信任到脊背相靠,无论是谋逆沉沦亦或是玉玺加身,都能不怨不悔、甘之如饴;他会解开系在他脖子上的绳索,让野狼撕咬跃夺,但?只对自己俯首为臣。

要他心里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而不?是自己毫无印象的那段远久的记忆。

每一丝时间都在这沉默的寂静中不断拉长,荒诞的念头恣意生长。他几乎是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就开?始后悔,他感觉从生来到现在,自己从未真正地抓住过什?么东西,拥有过什?么东西。

这强势而无理的占有念头让他愈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萧向翎自是极好的,好到他感到怀疑与惶恐,究竟是自己的哪一点看上去如此独特,让他对自己有些许喜欢的念头。

但?喜欢却并不?代表毫无保留地交付。

对方沉默的拒绝并不令他感到意外,却依旧感到一种?乍然闯入的空旷感,他没有心思去将这种?无力的情绪驱走,只是打算起身出去走走。

几乎是由于长年累月的习惯,他嘴角弯起一个象征性的笑意,轻声道,“开?个玩笑而已,不?必在意。我今晚就启程,料想江淇应该不会聪明到在两条路上都布置军队等我,他才舍不?得?。”

江屿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意从唇边缓慢蔓延到眼角,“再说我寝宫中还插着那一枝梅花,这么久怕是要枯死了,我要在它枝叶彻底掉光前回去看看。”

“江屿。”

在他打算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对方在身后叫自己的名字。

事实上,他并不只是“出去走走”,若是马匹已经备好,现在出发或许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但?就是这两个字,让他不?想再向前迈步,不?想从温热的营帐迈向刺骨的寒风,和刀剑交锋中迸溅出的鲜血淋漓。

“怎么了?”他回头。

对方直视着他的目光,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再慢慢地半跪下身去。

江屿从上至下注视着他的面孔,在帐外细微光线的照射下,他仿佛一座沉默而稳重的塑像,像个虔诚的信徒,无声地仰视着他的神诋。

江屿被这念头惊得?心倏地一-颤,仿佛被人牢牢抓在手中,蔓延出丝丝缕缕的刺痛。

萧向翎握起他的一只手,温热的触感自掌根而起,抚略过掌心复杂的纹路,最后顺着修长的手指栖息停留在指尖。

下一瞬,更为细密温热的触感自指节处升起,让他整条手臂都近似失去知觉一般麻木,瞬间僵在原地。

——萧向翎抬眼,把?唇贴了上去。

心脏的痛感在此刻攀升到了巅峰,刹那间仿佛抽搐而得?不?到伸展,江屿本就薄淡的面色更加苍白。但?他并未将手收回来,而是缓慢回握住了对方的手指,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冷汗。

“我说过,你,江屿,是我永远效忠的殿下。”萧向翎低声说着,“调用军队是公报私仇,但?我不?一样,你可以把?我划分在‘私’的范畴里。”

心脏开始无规则地收缩,达到了一个极为危险的速度。

江屿忽然想到在营帐中,沈琛对他说过的话。

“你身边的‘线’也很乱,今生前世,关系交错……乱得?很。”

“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人,其一,不?可妄泄天机;其二,不?可动凡心。”

“那如果违逆了其中一条呢?”

“那你还记得你前世……”

是怎么死的吗。

江屿回忆着这段看似荒诞的对话,却弯出一份极其自然的笑意来,不?是浮于表面的交际做派,而是由于喜悦而情不?自禁的表情。

形状好看的眉眼弯起,仿佛桃花绽放在冰雪消融的眼角,将严冬的酷寒驱散得消失殆尽,连那冷淡的唇都显得生动几分。呼吸举止间,自有春意拂来。

他在这细密的疼痛中,微阖着眼弯下身,去触那微张的唇。

细碎的光线从营帐的缝隙间打进来,将那轻微颤抖的狭长睫毛映衬得脆弱而含情。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夹杂着雪原干净纯粹的清冷气味,都尽数消融在气息纠缠摩擦出的热气当中。

但?两人面孔的下半部分,却恰好隐藏在那束光线之下,在暗处温柔地勾起、碰触、探寻。

唇角相触的地方,连光都舍不?得?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