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到江淇书房之时,夏之行和那名道士也在。
他?未待人通报完便大步走进去。若不是此地是皇上批奏折的书房,倒会让人觉得他?是来兴师问罪的。然而他?脸上却偏偏挂着那习惯性的笑意,又显得温和而通晓礼数。
夏之行自他进来起便直勾勾地看向他?,一直到江屿在一旁大大方方地坐下身,随后微微皱了皱眉。
江淇见江屿完好无损地坐在自己面前,心下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安,“七弟此行出师大捷,剿灭一支敌军,朕……甚是欣慰。这些日子便在府上好好休养,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跟朕提。”
“想要什么……”江屿似是认真思索片刻,随即转头笑道,“若是能将功折罪,臣弟已是感激万分,万万不敢邀功请赏。”
江淇干笑几声,脸色有些挂不住,微微偏头看向夏之行。
“但思来想去,臣弟却无论如何弄不清究竟哪里做得不对,犯了哪条律令?以至于我走后府上要四面围堵戒备森严,连只信鸽都插翅难飞;而京城内又为何会出现我的画像,让全城百姓一同寻找?”
江屿轻声一笑,“皇兄若是思念臣弟,我这就坐在你面前,哪有将画像张贴出去劝我回来的道理??”
“七弟误会了。”江淇语气生硬,“在你府上安插士兵是为保护之名,前?些日子的凶杀案件你也不是不知晓。何必如此揣测朕的心思,着实让朕寒心呐。”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极小幅度地朝夏之行瞥了一眼,动作之细微,若不仔细看根本观察不到。
“看来是臣弟妄测了。”江屿得到答案后并未深究,点到即止,“出征十余日未曾相见,皇兄和夏大人身体可还安好?”
他?目光在江淇身上扫视一周,“皇兄龙体金贵,看上去也是容光焕发?,定是身体无恙,那不知夏大人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江淇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掌,他?完全没料想到江屿不仅身体完好地回来,还对很多细枝末节有着近乎敏锐的直觉,远比他?想象中的要难缠许多。
江屿表面上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夏之行的反应。只见在良久的沉默后,对方竟是缓缓点了点头。
该问的该看的都过了一通,江屿便未再久留,向如释重负的江淇行了个礼,转身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门口,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刚刚心情急切,忘记答谢皇兄的良苦用心,最近皇城凶险,府邸周围的确应当派兵强加把守。”
江淇只觉这句话违和得很,却又说不上具体是哪里不对。正想开口回复,却忽然又听对方开口。
“自然,府邸周围的卫兵们,我也会挨个感谢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江屿,只见对方嘴角露着散漫而随意的笑。而那一向低垂而淡漠的眉眼中,竟是闪着一抹极为自信与凌厉的光。
*
江屿走后,一个身材高瘦的长胡子男子从屏风后走出,面色忧虑。
“大师,江屿他怕是已经看出什么了,况且他?又是如何从那么多便装刺客手?下逃出生天,毫发无损地独自回到京城?这可……”
“未必。”
“什么未必?”
“江屿独身一人回来,但并不代表整个回程路中都是独自一人。”道士说道,“至于他?具体的回程路线,便只能听杨广那边的消息了。”
话音刚落,便有人送一封信进来,双手?呈上道,“启禀陛下,有来自北疆的书信,说要亲自送到陛下手?上。”
那道士接过信纸,打开念给江淇听。
“江屿在军营中谎报行程,大路上的士兵埋伏一天一夜,连他?的影子都没看见。他?与萧向翎一同离开军营,二人或是一起出发。”
念此,那道士声音顿了顿,有些讶异地挑眉,“杨广说,萧向翎之前?还将排查传信眼线的任务交给了他?,他?随便抓了个人伪装,也并未被发?现怀疑。如今恰巧萧向翎不在军营,若是想采取行动,此为极佳的时机。”
他?收起信纸,在火上将其烧为灰烬,笑道,“如今萧向翎不仅让杨广查人,还允许他向京城传来密信,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没怀疑到杨广头上来,看来我们之前?所做的准备都极其有效。”
他?话音一顿,随即用十分耐人寻味的口气道,“只是萧向翎会在这个时间点丢下北疆军队,护江屿回程,是我着实没想到的。”
江淇不屑地哼笑一声,“宫中早就有他?们二人不干不净的传闻,如此看来也并非空穴来风。江屿离京不过十余天,便能勾得萧向翎死心塌地地跟他?回来,也真是本事了得。”
“一同回程,却不代表‘死心塌地’。”那道士劝道,“江屿是非除不可,但萧向翎此人若是能收拢到我们这边,可是比直接杀掉要有用得多。使用离间计,令他与江屿关系破裂,助我们一臂之力,乃是上策;让其在北疆安心镇守,给他?俸禄加身,再?赐他?美眷安家,乃是中策;若是他都不从,便只能以江屿为饵要挟他?归还将军兵符,将他?引至京城,再?与江屿一同杀之。但此计于我们也损失极大,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
“好。”江淇听此法甚是合理?,便起身拱手道,“朕以为此法合理?,就劳烦大师实行此事了。”
就在这时,二人身后忽然传出一声极大的响动,江淇回头一看,只见刚刚一直站在原地的夏之行竟是像受到不小的惊吓一般,仓促向后退了好几步,一直撞到身后的屏风上才堪堪稳住身形。
江淇吓了一大跳,霎时有些语无伦次,“大师这又是怎么回事,我们刚刚说的话……”
“殿下莫急,他?并没有听见。”道士走到夏之行身侧,看了看他?耳后皮肉内的蛊虫,“只是由于蛊虫太久没吸到血,所以夏大人可能会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觉。我已经叫人将符合条件的女子捉回来,约莫这两天便可以到达。待蛊虫喝了她心头血后,夏大人便会好受得多。”
“那若蛊虫一直吸不到合适的血,又该怎样?”
那道士回过头来,朝江淇露出一个诡异而阴恻恻的笑容,把江淇吓得浑身一激灵。
“那夏大人的神智自会逐渐清醒过来。”他?的表情颇为遗憾,“只是这蛊虫能进不能出,在神智清醒过来之时,便是中蛊之人撒手?人寰之时。”
*
望山上。
此处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气候严寒,即使是七八月份也是被冰雪覆盖,入目所及皆是一片无暇的雪白。半山腰处有一片极大的冰湖,仿佛冰雪中镶嵌的一面银镜。
萧向翎来到约定好的西南山角,却并未见到此处有人居住亦或经过的痕迹。
他?正欲向前?继续行走查看,却忽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与此同时后颈一凉,但刹那间他已经凭借身体本能向前?窜出,腰间的玄色重剑也在此时出鞘。
他?猛地回身,看都没看地将重剑朝眼前一挡。重剑摩擦相撞的刺耳声音响起,宛如尖牙碾磨过砂石,听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对面那人周身黑衣,把脸也遮去大半。刚刚交手后他便立刻撤回,眼神紧紧盯住对方,并未再轻举妄动。他?暗中将右手虎口在衣侧轻微一蹭,上面已经便是血迹。
他?的剑术水平自己再?清楚不过,全天下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人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眼前之人的面容他?完全没有印象,但对方仅仅是仓促间回身挡的一剑,便能与他?十成十的攻势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对方的真正实力更是深不可测。
他?本是来这等江屿,并不想与如此难缠的人牵扯上关系,眸光一冷正要开口询问,不想对面那高大冷峻的人却率先开了口。
“你是沈琛?”
沈琛将眉关锁得更紧,他?从未将自己在此处的消息,告诉除江屿之外的任何人。另外他?也料到,太子尸身一事对江屿来说极其重要,不到万不得已定不会叫他人代替前来。
“江屿如今在京城脱不开身,有什么事情想对他?说,我来转述。”萧向翎从前?襟拿出一块蜿蜒着血色的玉石,正是江屿随身佩戴的那块。
沈琛纠结良久,还是忍不住问道,“江屿为何自己不来,你又是他什么人?”
萧向翎对沈琛印象本就不算好,而今态度也有些冷淡。他?并未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朝四周打量一圈,“七殿下回宫不久,要事繁忙,我今日也没多少清闲时间,沈公子有什么事快说吧。”
沈琛的确找江屿有事,而且是有求于人的事。
毕竟来人带着江屿随身戴的玉佩,他?便也没能说什么,说了句“请跟我往这边走”,便转身向半山腰的冰湖处走去。
沈琛比萧向翎想象中的谨慎得很,书信中提到望山西南角,而太子尸身真正的藏匿地点,却在东边半山腰处的冰湖旁。
这里积雪深厚,气温极低,沈琛拨开湖边一处及腰高的积雪,露出下面的棺体。
“这就是太子殿下的尸身。”沈琛将地上的棺指给萧向翎看。
那是个四周透明的棺材,而太子则闭眼躺在中间。四周摆满各种药草,大抵都是为了保存尸体之用。
馆内的人依旧穿着平日里最常穿的儒雅白衣,在透明的棺中更显得纤尘不染。刹那间给人种错觉,仿佛棺内之人只是暂时睡过去,除了面色苍白些,甚至与生人并无太大差异。
“沈公子给我看这个是为何意?”
“无论是我,还是七殿下江屿,对太子殿下都是一样的护之心切。我曾经与他说好,我负责保存太子的尸体,而他?会为太子殿下寻得一物。此次给他?书信,无非是为了证明尸身确实被我完好保存着,所以他也能放心将那物交予我。”
“他?能放心给你,但你却从不信任他?。”萧向翎侧头说道。他?身形本就偏高,如此微垂下眼睛看人,未经刻意收敛的凌厉目光通常会给人以不小的压迫感。
“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待我走后,你立刻就会更换尸身的藏匿位置。江屿找到你想要的东西后,只能通过书信再?次与你联系,这也是你再?次寄香料过去的原因。”
沈琛苦笑,“藏匿尸身一事至关重要,若是一旦被人知道位置,后果不堪设想,时常转移也是无奈之举。”
“那你呢?”萧向翎问道,“江屿为太子殿下寻物,你又能为他?做什么,值得他?冒此风险出手相救?皇宫中目前本就不太平,自保尚且来不及,又谈何救人?”
“七殿下自小就跟随我学习剑术……”
“沈公子教?他?剑术,是因为心里有愧,所以才借此偿还吧。”萧向翎冷声打断。
两人谁都没说话,周围沉寂得死气沉沉,气氛忽然僵化到极致的冰点。
良久,沈琛才缓缓抬起头,刻意压制着自己骤然不稳的情绪,但眼中还是无法遏制地泛上红血丝。
“你都知道什么,为何口出此言?”他?低声问道。
“你这话应该去问七殿下。他?对之前?的事已经有几分猜测,你还是当面与他?解释下为好。”萧向翎转身欲走,“我回去后会将这件事转告给七殿下,若沈公子没事,我便先回去了。”
他?向前?走几步,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了,沈公子开始的问题我还没回答。”
沈琛一愣,思索片刻,大概只有“你是江屿的什么人”那个问题对方尚未回答。
“在下不才,正是七殿下江屿的心上人。”
却不料沈琛听到这句话后忽然睁大眼睛,连声音都提高些许,“你就是萧向翎?”
萧向翎也没想到对方不认得自己,却知道自己的名字,没说话算是默许。
“你告诉我,江屿对十七年前的事情是怎么想的。”沈琛沉默良久,最终极为疲惫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像是随着这句话沧桑了许多。
“作为交换,你不想听听你的殿下,前?世为何会如此惨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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