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的血腥味极重。
江淇坐在龙椅上,而那道长则站在他一旁。殿下跪着一个?黑衣侍从,手中?托着一个?银质托盘,而其中?的银碗则盛满了黏糊的血肉残渣,像是把一块肉用巨斧砸碎,再将提取物随意丢进碗里。
这整个?大殿浓重得令人作呕的气味,便是从这其中?传出来的。
“启禀陛下,道长。这是用三个?青壮年心脏捣碎的血肉泥,三人皆身体健朗,阳气旺盛。”跪在地上那黑衣人闷闷地说。
而那殿上二?人神色却截然不同。
江淇面色苍白,皱眉极力遏制着什么,似乎立刻就要干呕出来;而道长眸中?却透露出某种?贪婪而满足的魇光。
道长走到那碗肉泥面前,若是仔细看,不难发现他的脚步照平时?还要快上几?分。他将脖鼻子凑近那团血红色状物,闭上眼吸了吸气,随即微眯了眼睛,说道,“不错,味道是好的。”
说着又看向江淇,那狭窄的瞳孔在暗处眯着,刹那间竟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那……那便听大师的。”江淇强忍住呕吐的欲望,面色愈发惨白,“去把夏爱卿……叫过来吧。”
那黑衣人闻声将托盘放在一旁,躬身退下。
“陛下,为君者应仁,却从不可心软。”那道士朝回走来,轻声说着,“从古至今任何一位英明的帝王,无论是登基,还是即位后的稳固帝位,都免不得见血。要成就名垂青史?的伟业,总需得有?人牺牲才行。”
江淇脸色还不太好,但终究是把目光移开。
那道士继续劝着,“先皇后为了让当时?的太子殿下登基,为了自己当上皇太后,可弃任何情?意忠义于不顾;江驰滨为了坐上这把龙椅,连射杀亲兄弟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就连先皇登基之后,不也是手里沾满了对立党羽的鲜血?”
他不屑一笑,“哪有?君王会在抉择时?将仁爱放在第一位?殿下若想成就伟业,手上要沾的血可比这要多得多。”
门轰地一声被打?开,刚刚那位黑衣士兵再次跪在地面上,神情?出现了罕见的紧张。
“陛下道长!”他语气慌乱,“夏大人他……”
*
两个?时?辰前,丞相府上。
夏之行坐在床榻侧面,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如纸,额头渗出的汗珠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凄厉与明显。
他五脏六腑都仿若被啃噬一般难受,神智更是被烈火烧得一塌糊涂,他似乎觉得自己从一个?很长远的梦境中?醒过来,被强行剥离出去的灵魂在逐渐回归到□□当中?,而这种?暴力契合的感觉令他崩溃。
他依稀有?些极其恐怖的记忆,似是江淇要他同意调回北疆兵权,还有?……
江屿。
“哐!”
他试图将身体向前探去,去够桌案上的茶壶,却不想一阵极其强烈的晕眩感铺天盖地一般传来,他瞬间脱力地倒在地面上,发出极大的一声响。
但府外静默无声。
江淇调走了他府上所有?原本?的侍卫,并紧锁门窗,把自己的暗卫部署在府邸四周。
他挣扎着向前爬,嘴中?喃喃念着什么。
他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江淇要对江屿做什么,想起来自己是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想起来自己之前是如何不慎被他利用,在这个?诡谲的计划中?推波助澜。
夏之行无端想到近二?十年前的那一天,若杨被处死时?眼中?的神情?,会不会也像自己现在这样,有?那么多未尽的忧虑与愿望,却只能?无奈将至亲之人托付出去。
“江……屿!”他挣扎着爬到门口,指甲挠上木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
门从外面被骤然打?开,一股冷风不留情?面地吹进来,他依稀看见一个?人的鞋履在面前。那鞋面本?应是纤尘不染的白色,如今却由于旅途劳顿而覆上一层肮脏的灰泥。
“江屿在哪?”他忽然抓住来人的衣衫下摆,语速有?些激动地加快,“你?把江淇给我?叫过来,我?要找他!”
夏之行实则根本?没期待眼前这人能?帮他找人,这只是一种?病急乱投医的绝望感。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人没有?意料中?地将他踢开,而是发出一声极低的话音。
“嘘……”
夏之行竭力抬起头,却在看见来人的一瞬间猛然睁大双眼,一时?竟没发出声音来。
江屿将食指摆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同时?蹲下身把人拉起来,垂眸的瞬间眼中?有?几?丝破碎压抑的愤怒。
自他小时?候夏之行便与他相处紧密,对方?严厉苛刻,却又总是温和可亲。他日?常注重仪表,极少失态,更是从未有?过这种?落魄不堪之时?。
江屿开了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词穷与无力,把对方?扶到塌上后,极其适当地保持了沉默。
“你?怎么样?”夏之行第一句便问了他的情?况,“我?之前听见……”
“我?没事。”江屿轻声打?断,“你?别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夏之行顿了几?秒,在此刻他忽然强烈地感受到江屿这些年的变化。他早就不是自己印象里那个?需要人保护的小男孩,不知?何时?起,他的心中?已经?竖起一把笔正的剑,弯腰俯首则摧不可复。
他轻微叹了口气将自己这段时?间仅有?的记忆复述了一遍,同时?将江淇与他那位道士的举动告知?江屿。
“江淇如今即位后朝野却大乱,先有?连环杀手在宫中?大张旗鼓,后有?你?出征北疆战功显赫,他对你?没有?敌意是不可能?的事情?。”夏之行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但他们的动作确实有?些过于激进了,甚至有?些不正常。”
“为何?”
“江淇天性内敛胆怯,而如今你?为魏王,他为君上,更不可能?大张旗鼓地针对你?,除非……”他抬眼,“某些事情?真的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就像宫宴上江驰滨在你?酒盏中?下的毒一样。这件事情?紧急至极,以至于他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屈尊降贵’来算计你?。”
出乎他意料之外地,江屿听见这话后竟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眼皮轻颤示意自己听见,随后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为何?”
“陈年旧事既然想重新翻出来,就要做好被盯上的准备。”夏之行话中?另有?所指,“此外,江淇的行径定与那道士脱不开干系,说不定他又整天神神叨叨,编出什么胡言乱语来哄骗江淇。”
“而江淇却偏偏信他得很。”江屿笑,“像我?信任夏大人一样。”
夏之行转过头来,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看他,刚想开口说话,却有?一羽箭破空的锐响瞬间从屋外响起,并以极快的速度刺破房门的糊纸,径直朝夏之行眉心射过来。
夏之行对武学一窍不通,甚至连反应过来箭矢的存在都慢上几?分,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江屿整个?人完全扑在地面上,而窗外的威胁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夏大人,陛下有?请。”
江屿半蹲起身体,用手按住他的嘴,缓缓摇了摇头。
夏之行急得目光简直能?喷出火来,江屿从那焦急的眼神中?看懂了所有?含义,比如夏之行想让他先躲起来,不要再掺与这件事情?,先避过风头躲着江淇的针对,事后再慢慢想办法。
这是朝野上下的文官都奉以圭臬的处事原则,学会低头、弯腰,无论任何时?候。
但江屿却做了个?让夏之行完全没想到的举动。
面对着屋外愈发冷硬的催促,以及时?不时?发泄般射进来的箭矢,他喉头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复少年人的温雅清脆,乍听来却有?种?十分陌生的感觉。
他直面着屋门,缓缓站了起来,笑问了句,“来者何人?”
他已经?躲过太多次了,在儿时?母妃含冤而死之时?,在丞相眼中?看见染血的景象之时?,被孤身一人送往西域之时?,在面对太子殿下和沈琛的时?候,包括在萧向翎面前,被迫审视自己内心的时?候。
中?庸之道适用于普世众生,但他不是。
如果非要形容,他甚至觉得自己是那刺客手中?的一把刀,是那宫宴盏中?见血封喉的剧毒,是出征当日?雪崩之时?,刺骨而汹涌滚落的冰雪。
他不在乎手中?染血,不在乎瞳色狰红,不在乎内心如艳色毒蛇一般苛刻凉薄。
他或许什么都不再在乎。
屋外传来轻微的躁动,他们似是完全没想到夏之行严加封锁的府里竟还藏着一个?人,一时?双方?都没有?动作。
“你?是何人?”外面传来冷硬而谨慎的声音。
江屿又笑,清冷的嗓音令人无端发寒,“魏王江屿。江淇可在?为何不亲自来见我?。”
屋外人被江屿的自报家名迟钝了一瞬,随即竟是真正起了杀心。不出一会,一支凌厉的羽箭便再次透过薄薄的窗纸,径直朝江屿所站的位置射进来。
“陛下有?令,魏王江屿出征北疆途中?有?与北疆私通军情?之嫌,本?下指令命其收兵回宫,却不想其哄骗萧将军一同返还,导致北疆军群龙无首。谋逆反叛罪加勾结权臣党派罪,已可诛之。”
江屿没回应这荒诞而颠倒黑白的对话,目光垂视着面前地面上尖端微颤的羽箭,似是若有?所思,又像是在完全放空。
“夏大人先寻个?安全的地方?,等?会这里可能?会比较乱。”直到话音落下,江屿才偏过头来看夏之行,“这里交给我?。”
声音极轻,但这种?话在这样的情?境下吐出,仿佛硬石垂坠于平静的水面,字字句句波澜深邃且掷地有?声。
在那一刻,夏之行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出十多年前,孤身前往西域的小皇子的影子。
江屿弯下身从地上拔出毒箭,瞥了眼箭尖上的紫黑色,极轻地嗤笑了一声,随即终于抬眼,眸中?的颜色在刹那间变得冰冷,仿佛窗棂上结出一层朦胧而厚重的冰花。
“有?两个?字我?只说一遍,你?最好记住,因为这可能?是你?听到的最后两个?字。”江屿将那跟箭矢对半折断,将箭尾那一半扔在地上。
“畜生。”
停顿了几?秒,屋外人才反应过来江屿这两字分明是在骂人,气从中?来,就要再次射毒箭进去。
但在那一瞬间,房间的门却宛如被炸开一般迅猛崩裂。
而半根羽箭的头部,正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从内部射穿门板枢纽,使门板轰然倒塌,同时?转了个?旋径直朝他们射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