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向翎的目光中罕见?地蕴含着一股极为压抑的愤怒,而那激烈的情绪又似乎被室外的寒霜冲淡,仅剩下一层不辨喜怒的晦暗神色。
两边的人水火不容,却谁也没有率先动作。
只因他们都在破格。
江淇想?要江屿的命,却并无合理证据,仅能先斩后奏;而萧向翎私自将北疆军队率遣回京,不论原因,已?经是足够严重的大罪。
江屿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会亲自率军前来,会彻底了断了后路,公然与皇权抗衡。
“萧将军……别来无恙。”魏东盯着屋外的士兵,语调阴沉,“却不知萧将军擅自将北疆重军带回京城为?所用,又射杀了我一名护卫军,是为何意?”
“不必与我在此周旋。”萧向翎的语气生硬而直接,其中还有些隐约的不耐烦,“把解药拿出来,我留你一命。”
“解药?什么解药?”魏东冷笑,他一向冷静自持的脸上,竟忽然呈现出极端残忍的笑意,狰狞而诡异。
“萧将军是要夏大人身上的解药,还是七殿下身上的解药?”
江屿猛地一愣。
“七殿下身上有什么药?”萧向翎声?音愈发冷厉,持剑的手由于克制情绪而极度收紧。
“也没有必要瞒着将军。”魏东说着,“夏大人身上的毒乃是西域蛊毒,只可下不可解,若无血肉饲养蛊虫,中蛊者?便会逐渐恢复神智而死。而七殿下……”
他的声?音夹杂了些许遗憾,“殿下当日中的药粉,可不仅仅是简单的情毒,那药粉会逐渐渗透进人的骨血里?,最多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中毒者?便会心?力衰竭而亡。”
“不巧的是,这?两种毒都并无解药。”
江屿呼吸凝滞了一瞬间?。
魏东提到的这?种药粉,他曾无意在一本书?中见?过。中毒伊始与普通情毒无异,之后的表现也并不明显,但?那毒粉却会无声?无息地侵蚀人体内在,直到最后衰竭身亡。
“不会没有解药。”萧向翎沉声?道,但?若仔细看?去,不难发现他的胸膛轻微起伏着,远没有外表体现出的那样游刃有余。
魏东一笑,竟将手中的武器随手丢在一旁,向前走几步,喉咙正好对着萧向翎举起的剑尖。
“没有就是没有,你杀了我,也没有。”
萧向翎面色一凝,几乎是用尽全?部的毅力握紧剑柄,却并没有刺出去。
“萧……”江屿刚想?开口,却被魏东的一声?冷哼打断。
与此同时,不知从哪里?射出来一根来势汹汹的箭,那箭堪堪擦过魏东的发顶,用力钉在背后的床板上。他的发带瞬间?破碎,头发凌乱地垂落下来。
他对这?一箭却没有太大反应,仿佛此时此刻他在意的只有江屿中毒这?一件事。
“都说了没有,萧将军怎么还不死心?,就算刚刚那一箭射在我身上,全?天下也没有一人能拿得出解药来。”
他笑得阴翳,“因为这?毒在制出来的时候,就根本没想?过如何去解。”
毫瞬间?,萧向翎猛地将手中重剑刺向魏东咽喉,而与此同时魏东高喊了一声?,竟有不少?黑衣人从屋外的各个角落涌出来,大致有近百的数量。
两拨人将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针锋相对,刹那间?情势陡然急转,所有人皆亮出了隐匿在暗处的利兵,随时准备厮杀拼搏。
“萧将军此举可是要与皇权抗衡?”魏东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这?可是一条险路。”
“萧向翎!”江屿在对方即将动手的前一瞬仓促开口。
他看?见?对方也在那一刻看?向自?,深沉的目光含在面具之下,那眼神的重量却没因此而削弱分毫。对方的视线在自?身上扫视一周,最后停在了他手臂上最严重的刀伤处。
江屿伤得杂,几乎浑身上下遍布斑驳的血迹,算不上多严重,看?上去却格外触目惊心?。被割开的部位皮肉外翻,甚至依稀可见?苍白的骨。
江屿想?说的话都在那一瞬间?全?部咽回了喉咙里?。
他朝萧向翎走过去。
两人间?还隔着持刀的黑衣人,却没有人违背魏东的命令贸然行动。
江屿的步子很慢,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畏惧什么。只有他自?知道,随着两人间?距离逐渐缩小,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刀伤竟忽然刺痛起来,浑身上下仿佛散了架一般。
更?为严重的是,他发现自?的心?跳开始不稳。
之前每次与萧向翎接触都会犯的毛病,现在似乎有重无轻。
在两人距离不过五步的时候,萧向翎轻声?开口。
“殿下,臣此次前来,主要为了还殿下一物。”
“还什么?”江屿的声?音依旧很轻,仿佛此刻只有两人在场,视周围手握铁器的黑衣人于无物,尽管自?目前手无寸铁。
“还什么,要亲自来?”他轻声?笑,说不清是什么感情。
“要还殿下的东西十分重要。”萧向翎说得模棱两可,“还是不要有旁人在场为好。”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战士竟是同时闻声?而动,训练有素地快速拉开弓箭,发力向前射去。
狭小的室内射箭显得危险而又逼仄,被刀剑横挡回来的箭有了回旋乱窜的态势。
在那瞬间?,江屿迅速与萧向翎对视一眼,时间?短得堪称仓促,但?萧向翎看?到那眼神却是周身一凛。
漂亮的眼角微微垂着,仿佛粘稠的水流过透彻的河,深邃得令人琢磨不透,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可奈何。
这?一幕瞬间?让他想?起很久之前,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几日与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只是江屿面色苍白,看?上去像是病了。本就不太张扬的江屿变得更?加寡言少?语,对他的慰问一概不理,甚至不允许他过分靠近。
即使是送药的时候。
他从不觉得自?曾真正了解过江屿,哪怕是相处这?么多的时日中,他甚至不知道对方那句“你有着最干净的眸子”,究竟有什么深层的意味。
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自?对江屿的感情,逐渐变质,继而一发不可控制。
但?对方总是那个纤尘不染的年轻人,在火光中有着凌厉而生动的眉眼,似笑非笑的眼角中也总含着几分薄情;而自?永远是那个在火场中被救出来的小鬼,连一句“喜欢”都显得那么没有说服力。
接下来的几天发生的事情堪称梦幻,他必须花费一番力气才能确认,那些瑰丽而疯狂的放纵是真实存在,而不是自?因为时间?久远而无端臆想?出来的。
而那之后,江屿的眼神便如这?样一般,像是寡淡的纵容,又像是不受控制的遗憾,但?却偏叫人品不出伤感来。
他始终没忘记那个眼神。
利箭刷地穿透室内的空气,发出锐利的尖响。萧向翎猛地从短暂的失神中集中精神,忽然无来由地觉得心?悸。
江屿早就收回目光,而他敏捷而纤瘦的身体正从细密的利剑中穿过,径直向夏之行的方向奔过去。
后者?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却由于紧张而不得章法。
他此时的状态看?上去有几分危险,眼神在极度的混乱中已?经有些失焦,而右手堪称仓促地向一旁探去,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江屿离夏之行只余咫尺之遥,而在萧向翎的目光朝那边扫过的一刹那,却有一道寒光倏然闪过。萧向翎动作猛然一滞,在那瞬间?脱口喊出江屿的名字。
不是殿下,而是江屿二字。
可一切发生得过于仓促,在萧向翎出声?组织的一瞬间?,地上那被甩开的软剑竟抢先一步被人捡起来。
只见?夏之行在电光石火间?,费尽全?力探到自?手侧的那把软剑,用力到双手青筋凸起。他此时像一个不计后果的疯子,低着头,双手高举起软剑,仿佛献祭一般,随即猛地向下刺去——
刹那间?,鲜血四溅,江屿看?见?自?本就被鲜血染脏的白衣上,又多了一片颜色鲜艳的血雾,他甚至能闻到鲜血的味道,丝丝缕缕从鼻缝中钻进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来得都要剧烈。
他仿佛被定住一般,脚步堪堪停在原地。
他看?见?夏之行在那瞬间?猛地把剑提起来,随后竟是径直朝自?的小腹处刺去。
夏之行原本混沌的目光似是罕见?地明亮了几分,里?面蕴含着遮掩不住的痛苦。他目光紧紧盯着江屿的方向,颤抖的唇微微开合着,似乎在说一句话。
“江屿,你别……”
究竟别什么?
仿佛有一桶凉水忽地从头顶上泼下来,江屿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撅住,让他扬颈喘息,却完全?找不到氧气。
软剑被刷地一下拔出,更?多的鲜血溅在四周。
江屿无措地抬起手臂,似是要去堵住那流血的伤口,却在触到那鲜红液体时陡然停住动作。
远处的混战并未停止,甚至没多少?人注意到这?边的变故,仿佛只有两人之间?的时间?在那一刻被静止,他们看?着外界的刀光,却倏地生不出什么多余的感情。
在强烈的震惊下,身上伤口的疼痛如潮水般一并漫延而来,江屿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痛的。
而与此同时,他的心?脏也不知为何,剧烈抽搐一下。他紧紧攥住前襟,缓慢半跪在了地上。
刀剑无眼,纷纷从背后刺过来。
江屿才是江淇最明显的心?结,才是他们主要的攻击方,若是谁能把江屿的人头带回去,必将得到重赏。
但?江屿却在那紧要的关头犹豫了一瞬,他右手紧握住仍然带着血的剑柄,却没立刻转身做好防御的格斗姿势。
若是仔细看?,不难发现他由于疼痛与脱力,连剑柄都握得颤抖而不稳。
那些密集而方向统一的剑尖仿佛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猎物狠狠困死在里?面,瞬间?的犹豫令江屿被剥夺了一切有机会反击的权力。仿佛池中鱼,瓮中鳖,被丝网扣住的鸟,振翅却难以?高飞。
他在那瞬间?下意识朝着萧向翎的方向去看?,短暂地怔愣片刻,而面前的长剑却在一道寒光闪过的瞬间?,尽数被扫到一边。
速度快到令人发指,没人看?清萧向翎是如何冲出来,再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力度挥动手中的重剑的。
他单手持剑,站在江屿身前,明灭的烛光把他修长的身形严丝合缝地描画在地上,而那模糊的阴影轮廓,则正巧把江屿整个人笼罩在内。
包括江屿身边地上蹭到的斑驳血迹。
魏东咬了咬牙,将剑指的方向转移到了萧向翎身上。
“萧将军现在的立场未免过于明显。”他声?音极低,“身为手握北疆军大权的将军,公然维护有叛逃之嫌的皇子,甚至在圣上暗卫之前都丝毫不避嫌,萧将军这?是要将造反二字昭告天下,还是打算公然护短呢?”
萧向翎对这?看?似可怖的威胁不以?为意,他的目光甚至完全?没放在对方身上,而是沉默着垂下眸子,看?着几缕殷红的血从身后那人伤处流出,在地面留下深锈而干涸的痕迹。
黑色盔甲下的身躯逐渐绷紧。
“无意与皇上作对,也并非护短。只是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哪怕扣在我头上,也不觉得有什么。”
那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与缓慢,以?及处变不惊的淡然。
“但?今天我与北疆军在,谁也别想?着能碰江屿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