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的身体被萧向翎完全护在身后,堪称严丝合缝的庇护。他?的胸腔由于疼痛而剧烈起伏着,但身后那根脊骨却依旧倔强地挺着,像是某种?过分的执拗。
他?微微抬眼,看见萧向翎紧攥的双拳,以及那坚稳的重剑,仿佛一面坚不可摧的门?,而门?内的机关?暗号却只掌握在他?一个人手里。
他?目光倏地颤抖几下,皱了皱眉似是想说话,但终究还是将未尽之?言含进腹中。
萧向翎距离他?如此接近,以至于他?可以清楚看见对方黑色甲胄上的细密纹路,一如心?脏内传来难以忽视的痛感,让他?下意?识紧绷起身体。
他?听?见刀剑相撞的尖锐响声,仿佛火舌舔舐过滑石的胆颤心?惊;他?听?见人由于痛苦而嘶吼的声音,仿佛雪夜中西?域的狼群;朦胧中,他?看见玄黑色的衣角一直在他?面前?晃动,偶然有猩红的鲜血从衣角缝隙间甩过来,在他?眼中却只能形成一道模糊的残影。
江屿似乎失去了一部分时间的感知?力,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的声音才稍微平复下来。
他?听?见空气中细微而又粗重的喘息,努力眨了眨眼看清周围的环境,愣了好几秒,才意?识到屋内仅仅余下两个人。
萧向翎的重剑抵在魏东的脖颈上,而后者脸上有着斑驳的血痕,由于过度用力而显得表情有几分狰狞。
他?对着萧向翎微微摇了摇头。
魏东似乎对江屿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挣开萧向翎的剑,敷衍地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凝视江屿良久,却好久才说出一句话。
“殿下比谁都心?狠,但在某些方面上,却又比谁都心?软。”他?语气一顿,“只可惜那下在酒中的药粉的确无解,否则……”
“否则若是再?有一次机会,我不会站在江淇这边。”
江屿朝萧向翎轻微抬了抬手,随即搭着对方的手臂站了起来。他?的脸色不知?为何苍白得有些过分,从头至尾没给魏东一个眼神,薄唇开合,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话。
那寡淡至极的语气倒像是在打发什么人。
“你觉得,我会在意?你站在哪边?”他?抬眼,上眼皮弯出扇形的褶皱,“你甚至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回去跟江淇好好复命吧。”
江屿的目光随即转向一旁的夏之?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掌心?攥紧得几近发白。
夏之?行侧躺在地上,身-下有一片出血量十分危险的血泊,双眼紧闭,不知?生死。
萧向翎的心?忽然剧烈震颤一下。
这个场景,与前?世江屿在雨夜中的尸体过于相似,以至于但凡看见侧卧在地上的血人,都会不自觉地头皮发麻。
江屿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眼睛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盖住,随即低而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颅内回荡。
“别看,别怕。”
他?感到身边的人蹲下去,大概是去探了下夏之?行的鼻息,随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还有气,别怕。”他?又重复了一遍。
但江屿有几分残忍地拨开了对方的手。
他?踉跄几步走上前?,用不稳的手指去按向对方的颈侧。
夏之?行绝对不能死,他?还有那么多迫切的问题需要询问,那么多该说的话没来得及出口。
刹那间,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在这种?源自身体本能的状态中,他?最在意?的竟不是夏之?行的生死本身,而是他?究竟能不能从对方口中得知?这一系列线索的前?因后果,能否为他?报仇。
他?忽然感到一种?极其深重、又自我厌弃的压抑与无力感。
夏之?行似是察觉到江屿在他?身边,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他?现在神智已经完全恢复,只是面色灰败得骇人。
江屿就这样半坐在他?身前?,喘着气没说话。
“你……”夏之?行微张了口,艰难地想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却忽然被江屿一把按下。
“别动。”
“江屿……”夏之?行一只手急按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源源不断的红色液体正从那身体的漏洞中流出来,仿佛一个喷涌的缝隙,“有些事,我一定要……跟你说。”
“以后再?说。”江屿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略微猩红的眼睛直视着对方身上的伤口,直到感受到一只手有几分用力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他?呼吸急促到肩部都有些不稳,那幅度不大的震颤却尽数被那只沉稳的手按下去。像是要扼住树苗在风中舞动的枝叶,再?将它塞回泥土里。
“江屿,别怕。”夏之?行尽量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意?,就像很?多年前?江屿还小的时候,他?哄人练剑一样,“我就是要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赶在江屿阻止之?前?再?次开口,“你从顺走那宗卷之?后,不是一直都在查冰舌草和你母妃的事吗。”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室内的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忽然凝固起来。
*
丞相府看得出有些时日没人居住,厅堂昏暗,随着几日阴雨,梁柱上甚至都结了一层水珠,桌面上也肉眼可见地浮了一层清灰。
试着点了几下烛台,却不亮。
在江屿沉默的目光中,夏之?行从床下拿出来一个盒子,在暗光下呈现暗旧的锈涩,盒子侧方是一个拨动图案的锁。他?用手按上盒子的时候,指尖的血滴落在锁的缝隙中,再?随着震荡而流淌出来。
盒子被打开,其中赫然盛放着一柄重剑,剑身呈现纯粹的玄黑色,上面几乎没什么花哨繁复的纹路,给人一种?厚重而压抑的感觉。
江屿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只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晕眩,还是由于心?中某些几乎破土而出的可怕猜想。
黑色,重剑,冰舌草,他?很?难不把这柄剑跟某些事情联系在一起。
他?站在原地,却没说话。他?极少感受到如此无以复加的愕然与困惑,面对他?一直以来设想的、却又不敢相信的结果。
他?此时仿佛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像做梦一样。
“你应该,能猜到这把剑是什么。”夏之?行没有力气站起来,便捂着伤口坐在地上,声音轻得仿若游丝,“你猜的是对的。”
“你那么聪明,是不是早就猜测到一点,哪怕只是偶尔想到过这种?可能性?”
杂记中提到冰舌草需要两把剑中的线索才能找寻到,一把剑韧而软,另一把剑重而刚硬。
而他?在若杨曾经来往的书信中推测得知?,她极有可能已经拿到冰舌草,一把剑留下在自己手里,另一把剑的位置,是“吾心?甚悦之?”。
而在北疆面见若杨兄长之?时,贺楼青无意?中说,这句话的意?思,也由可能指的是若杨所喜爱的人。
他?曾以为另一把剑在萧向翎手中,以至于深夜潜入,还闹成了误会;曾以为会在二皇子之?人手里,却难以寻得线索;最后觉得可能是在皇上的某间深宫内藏匿着,毕竟他?应是若杨所心?悦之?人。
但它现在就端正躺在夏之?行塌下的金属盒中,无处不透露着风尘与时间的痕迹。
一切都似乎顺理成章,但让人没法去正常接受。
“冰舌草是全天下人都拼了命去抢的宝物,每次单反有它的蛛丝马迹,必有天下大乱。我并不知?道若杨是如何拿到这两把剑,但这个信息当时已经被一些人知?道。”夏之?行的声音越来越小,其中还透露着堪称绝望的怅然。
“我曾经劝过她交出去,但她对这件事情非常执拗,自己留下一把剑,另一把剑托付给我保管。当时软剑的下落已经不是秘密,但这把重剑,却从没有人怀疑过我这里。”
“所以若杨用这种?方式彻底断绝冰舌草的下落,自己却难免引火烧身,最终被皇后陷害。”萧向翎站在江屿身边,替他?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但若杨又为何要将重剑放在你这里。”
江屿抬起眼睛,眸中却仿佛泛着轻漪的水面,连发出的声音都那么不稳。
“你是不是……”
夏之?行斟酌许久,似是的确是没了力气,又不知?从何开口。
“从你小时候,我就特别关?注你,来你宫里找你玩,帮你找教?武功的师父,有时间还教?你兵法礼法。你被送去西?域的那段时间,我也不知?道瞒着你跑去多少次了。”
他?说着这些话,却并没有直视江屿的眼睛。
“这些年我也一直想着替若杨翻案,但需要承受的风险太大,而最大的不确定本身,就是你。”他?摇了摇头,“因为如今最重要的并不是先皇如何看待你,而是你能不能在混战中全身而退……但你,也让我很?意?外。”
“你那么勇敢,那么不计后果,虽然若杨可能都完全不在你的记忆中,但竟然会做那么多冒险的事情。很?多时候看见你我都在想,如果谁都像你这样敢想敢做,这个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夏之?行有些无奈地低笑,“可显然不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说,你和其他?的皇子,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带着几分潮湿的冰冷月色从门?外照进漆黑的室内,江屿听?见刀剑蜂鸣的声音顺着呜咽的风声传进来,是江淇的兵马靠近的声音,像极了西?域月色下嚎叫的狼群。
夏之?行终于在这氛围中抬起眼来,眼神中是疲惫而苍老的怅然。
“或许你之?前?就怀疑过,为什么我无论如何也不从先皇的指命,把女儿许配给你。”他?轻声说,“因为江屿,我和你,是有着血亲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