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内光线晦暗不明?,地上燃着旺盛的火焰,却依然不能将刺骨的寒意驱散分毫。
沈琛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太子殿下在这种情况下单独相处,直到如今的一切显得?如此荒谬而不真实。
“所以你是?故意假死的。”
两人沉默良久,沈琛才将这句话缓缓说出来。
之前太子执意替江屿出征北疆,却多次阻拦沈琛一同?前往。
“从那时候我就?察觉到不对。”沈琛摆弄几下炉火,令火势更加旺盛起?来,“从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效忠于你,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殿下的时候,我说了什么吗?”
“你说过的话太多,我想想……”太子向后靠在石壁上,似乎已经没力气睁开眼睛,手指在身侧疲惫地蜷缩着。
“侍君入高堂,为君隐名姓。”
“我侍奉殿下多年,一半时间在宫里,一半时间在江湖,也算是?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我因殿下而成人,为殿下杀过人,也因殿下难以为人。”
“……”
周遭重归寂静,只余下火苗噼啪作响。
“江驰滨的确一直试图置我于死地,而如今江屿从西域回?来,我也发现我因为曾经一时冲动做过的事情,根本无法面对他。”
良久,那卧在石壁侧的人终于开口解释。
“我以为自己对他足够照顾,足够偏袒,能让我们都好受一些。可江屿越是?觉得?我好,我便?越是?惭愧得?无地自容。这种仿佛在众人面前被?扒光了看?的感?觉着实不好。而只要我暂时消失一段时间,便?可将江驰滨和朝内纷乱两个祸患全都解决掉。”
“那以后呢?”沈琛的目光紧盯着对方,仿佛已经熟悉到能看?穿那人心中?全部所思所想。
“一段时间后,你又当如何?打算?”
“那我先问?你。”太子反问?,“你为何?效忠于我。”
“是?想待我登上皇位的那天,荣冠加身,抑或是?为了报世恩,还?是?说,从来没想过。”
“从未想过。”
太子按压在袖口处的手指忽然顿在原处,却又立刻仿若无事发生一般,自然而然地放下。
那瞬间,他心中?骤然闪过一丝莫名其妙的情绪,像是?焦躁夹杂些许怅然,却又一闪即逝,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已经消失无踪。
“一段日子之后,或许局势安定,我可回?宫登基;或许境况有变,那我便?一直畅游在外,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浪荡公子,又有何?不可?若是?你对某些事物心存执念,还?不如早日另寻他主。”
“殿下为何?会如此想?”沈琛并未因对方的态度而气恼,而是?既有耐心地解释,“既可为君隐名姓,又怎会在意他登不登高堂,自己能不能享有那荣华富贵呢。”
“臣没想过,是?因为臣不需要去想,而不是?不愿意去想。”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意跟随我到北疆来?”太子注视着对方,缓慢回?道,“你可以忠诚,但却不该越界。”
这句话极其隐晦地点?出了对方心中?的想法,却又如此不着痕迹。
“是?,殿下。”
沉默良久,沈琛终于低着头,开了口。
*
沈琛一边策划着帮助太子除掉江驰滨,另一边又要营造出太子假死的现象。他在天然的密-洞内部做了简单的改造,令其更加崎岖难以寻找,而一口空棺便?就?放在其中?,以防有人乍来到访。
直到江屿与萧向翎两个人前来,而他们设计将二人分开,并且告诉萧向翎不应做的真相。
太子叮嘱过沈琛许多遍,洞内情势并不十分安全,若一旦出现事故,则要尽最大的可能保住江屿。
事实上,沈琛与江驰滨相同?,关于太子对江屿的想法,他们都或多或少有些猜测与了解。
毕竟纵使亲兄弟关系再?为亲近,内心再?为惭愧亏欠,他们也是?除了小时候的情谊外没见太多面的人。再?深刻的情绪都会随着时间消淡,尤其是?隐藏在心底的,长期而持续的情绪与态度。
可唯独那种激烈的、冲动的、甚至是?转瞬即逝的喜欢,才能让一个人不顾一切地为他来到北疆。
太子的面色不像刚刚那样谦和,仿佛那夜在面对江驰滨之时一般冷漠且不耐烦。
“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东西。”
“江屿是?和萧向翎一起?来的。”沈琛提醒。
太子注视着洞中?的火苗,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和江屿之间的距离,或许从没因为隔阂与间隙而被?拉开,甚至由于他的关照和刻意接近而逐渐变近。
但初始距离实在远得?令人看?不清模样,他们仿佛站立两座岛屿上的碑石,在泥土上匍匐靠近,却终究挨不过岛中?间隔的广袤水域。
*
太子似是?不适应山洞中?的生活环境,不久便?大病了一场。
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症状,只是?浑身发热,靠在火堆旁都觉得?冷。
沈琛跟随他这么多年,也学会了不少技能。他驾马到很远的集市上开了风寒发热的处方药,随后取回?来煎好喂人服下。
良药苦口,那人在服下之时一直紧皱着眉头,却什么都没说。而第二天,他便?发现那药中?泛着些许甜味,碗见了底,才看?见碗底还?没完全化开的方糖。
他盯着那体积不大的小方块,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回?去吧。”在这样的日子持续近一个月后,太子终于对沈琛说。
沈琛那时正在把刚刚洗好的衣物取回?来,晾在了室外的岩壁上。他听到这句话动作迟钝了一下,随后问?道,“怎得?忽然想回?去了?”
“那还?能一直在这里待着不成,况且在这你一个人身兼多职,也太辛苦。”
的确,这段时间的衣食住行、煎药守夜都没用太子操心,沈琛在不知不觉间将一切安排得?当。
“好。”沈琛继续手上的动作,应得?爽快,“你想去哪就?去哪,跟我提前说一声,我备好行李便?是?。”
“你真的想回?去?”太子忍不住问?,“在这你可以自由无拘束,但回?到京城却又要继续隐姓埋名,随时担心那件事情会被?发现。”
“这跟我没关。”沈琛回?应,“殿下想去哪,我跟着就?是?了。不过……若是?那件事的确是?殿下的心结,便?不如去将它真正打开。”
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如今江屿已经通过线索知晓,他现在要的无非是?一个昭告天下的平-反。然而当年物是?人非,江屿需要一个人证,殿下若是?觉得?妥当,便?可由我前去。”
*
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熟悉,即使之前曾经相处过无数个日月,却从未有如今这样单独相处一般知心知底,或许相比于纯粹的上下级关系,能聊天倾诉的友人才更加被?需要。
他们回?到京城,却并未回?到皇宫中?,自从上次沈琛进?宫为江屿作证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而皇位却依旧空在那里,毫无音讯。
直到某天他们去集市上买布料做衣裳的时候,却在一旁的餐馆中?听到人们在议论,似乎不久后便?是?新?帝的登基大典,那日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太子回?过头去,自然而然地加入他们的对话,“那你们可知,即将做皇帝的这位又是?姓甚名谁。”
那群人盯着他看?了一会,似是?觉得?眼熟又不敢确认,可看?着人斯文又温雅,相比不是?什么打探消息的细作。
“那必然是?七皇子江屿啊。”
太子点?了点?头,转回?头来对沈琛说,“这还?甚得?我意。”
他缓缓将杯中?的茶饮尽,举手投足之间的贵气依旧引得?过路人频频回?首。
“这便?证明?他现在安全得?很,否则也不会间隔这许久的时间。”
后面那群人似是?继续在议论此事,有个人转过来问?他,“那依这位公子之见,七殿下如何?,此事又如何?呀?”
“甚好。”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似是?随口一说,又像是?思虑了很久的答案,“再?好不过。”
*
登基大典当天,百姓们将路边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早早起?来想挤得?靠前一些,却仍然被?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了视线。
“要不我把殿下举起?来?”沈琛笑道。
对方半开玩笑地否决了这个提议道,“倒也不用一直叫我殿下。”
“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沈琛回?应,“太子殿下在我这里并不是?一个职位的称呼,而是?一份值得?尊敬的称谓而已。你若不喜欢,我便?换掉。”
“那倒也不必。”他转过头去,垂眼说道,“就?这样叫着吧。”
一般的皇帝都喜欢乘金色步辇环过路上,但江屿却是?骑马过来的。他身着金色龙袍,外面披了一件雪白的长衣,金色显得?他偏白的面色有了几分暖意,而白色外衣又与满头黑丝相得?益彰,衬托出几分遗世独立的脱俗之美来。
今日抢在前排的大多是?姑娘家,江屿容貌俊美一说早在西域之时便?在京城传开。如今得?以见到真人,只觉得?惊为天人之姿,比依据传闻想象出的形象还?要高贵几分。
而在他身后小半个马身的位置,跟着一匹毛色纯正的黑马,上面坐着另一位高大而英俊的人。他手持长械,并未佩戴面具。
萧向翎与江屿的面相虽皆为俊朗,却在风格上有所不同?。江屿眉眼舒展却狭长,乍一看?有种文人雅士的从容,又带着山间隐士的疏冷超脱;而萧向翎面部骨骼走势凌厉,即使面上并无什么表情,却摸名给人带来一种压迫之感?。
他今日依旧身着黑衣,但领口与袖口处却绣着深红的花边。乍看?上去与江屿的衣裳设计有种隐晦的相似,两人并排走在一起?,竟有几分璧人之感?。
“你看?你看?!”站在沈琛面前那人忽然开口,随即意识到音量过大堵住了嘴,对着身边的友人小声道,“你快看?他们的手!”
不少人抬头看?过去。
只见萧向翎内侧的手腕上,竟是?颤着一圈深红色的丝带,只是?与袖口处的颜色相撞,以至于第一眼看?不出来。
这倒是?无关紧要,但那丝线的另一端竟然顺着垂下来,在两匹距离极近的马匹之间勾连延伸,另一端竟然没入江屿略长的袖口内。
随着骑马的动作颠簸,显露出袖口下白皙的手腕,而那手腕上赫然系着那丝带的另一端!
最先提出这一点?的人与同?伴面面相觑,随后瞬间红了脸。
“阿爹阿娘。”有一个跨坐在父亲肩上的小孩子喊道,“那是?不是?在成亲……唔。”
话说一半便?匆忙被?父母堵住了嘴,可小孩子声音尖,还?是?传到了江屿的耳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因孩子的出言不逊而生气,反而带着笑意朝这边扫过一眼。
“哥哥真好看?。”那小孩又趁机说了一句。
但江屿的目光却没立刻收回?去。
太子与沈琛就?站在那孩子身后不远处的位置。
他不确认江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是?否真的看?到了他,但江屿的目光却的的确确地在这里定格住片刻。
他也朝江屿笑了笑,在那短暂的对视中?,仿佛有某种坚冰释然破碎。两只遥远的岛屿顺着流水朝对方缓慢飘过来。
江屿很快走远,逐渐在路的尽头看?不到影子。
“现在走吧,等下又要挤了。”太子扭头对身边的人说着,“晚上吃什么?”
“我想吃烧子鹅,炒面鱼,还?有巷子里面那家米酒。”他先自问?自答。
他们朝着远处走去,而周围的人群也在不久后散开,转眼间便?各自消散在自己的方向里。
二人背影距离极近,乍看?上去是?个十分亲密的姿势。周围尽是?喧杂的人声与热闹的吆喝声,显现出安宁太平的惬意自在感?来。
“两位客官里面请!”
沈琛依旧习惯性地为人将门帘拉开,醇冽的香气便?从其中?传了出来。
他们肩膀靠着,一同?走进?了酒馆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