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一传来,书院的学生们便坐不住了。
方庐是堂霸不假,平日里仗着飞扬跋扈的作风,欺负过不少同窗,可他仗义也不假,在一帮兄弟中威望不低。
因此一说他家里出事,不少人都担心起来。
就连刚“出关”的叶境,茫然中捕捉到“方庐家出事”几个字,也回过神来,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跑来报信的学生是方庐的同乡,着急地讲道:“方兄弟家不是木匠世家吗,他爹本是我们那有名的木匠师傅,可就在今日上午,他的腿被刚做好的一副木架子给砸了,还挺严重,现在已经不能走动了。”
“方兄弟娘没的早,爹这一倒下,他这学……怕是念不下去了。”
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众人惋惜扼腕不已。
不知谁提议道:“我们去看望方兄弟的父亲吧,顺便问一下方兄日后怎么打算。”
众人都说“好”,说着就要抬脚出书院。
还是沈昭拦着,说:“去不得,方兄弟的性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平时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比谁都好面子,如今正是他身处窘境时,定不希望被各位看见。”
大家一听,都觉得这话有道理,没曾想沈昭刚来不久,竟是个了解人的。
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去的话,又实在放心不下。
沈昭看人本领没的说,做事也周全,他提议道:“是要有人去一趟,大家一股脑的涌过去不合适,不如请凉先生走一趟,以先生的身份探望未能来书院的学生,于情于理都合适。”
这个法子不错,众人均没有异议。
凉晴也是这么想的,这姑娘做起事来也是雷厉风行挂的,沈昭刚说完,她就整顿好准备出门了。
刚出书院,却见提议她前去探访方庐的人也在,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似要与她同行。
“先生可否带我一起?”
明明都已经跟上了,还问。
凉晴则觉得带着沈公子,相当于带了人体导航和自动社交仪,她可以专心正事,其他交给沈公子。
便也默许人跟着了。
方庐家是木匠世家,具体说,他们半条街上的人家都是做木匠的,算是正阳县的木匠聚集地,当地人也叫那里木街。
木街离书院有些距离,凉晴和沈昭行了段时间,便远远望见了这条街道。
说是街,其实像个偏僻又深远的巷子。
这里远离闹市,人不多,更多的是堆积的木料木材,从入口处就能窥得一斑。
连空气里都是浓重的木料味。
两人走进木街,木街和故事巷的布局又不相同,两边是住户的小院,从院门中看去,能瞧见院里做木工用的物件和一些木制半成品。
有的人家里可能正在做工,墙里传来嗙嗙的敲击声。
正四处看着,一户人家突然打开了门,里面几个年轻小伙抬着一张矮脚柜出来了,像是刚为雇主做好的成品,要给人抬过去了。
那几个抬矮脚柜的小伙看着都不大,凉晴疑问道:“他们都不读书吗?”
沈昭看了眼小伙子们身上落着木屑的衣裳,和手上的老茧,肯定道:“没读书,常年做工。”
这里竟是与薛村的境况正好相反。
薛村的人宁可挨饿,也不愿意放弃读书的机会,而木街的人,则愿意多挣点几个钱,舍弃读书的机会。
沈昭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气,薛村的人穷,愿意赌一把改变命运,木街的人却有门手艺在,饿不着,离正阳县又近,知道每每落榜的考生有多少,因此不热衷考科举也在情理之中。”
凉晴点点头,这个理由解释的通。
沈昭拦住个当地人,向他打听了方庐家的具体位置。
那人“哦”了一声,表示跟方庐很熟识,指了指尽头那家,还好心提醒方家今日出了事,不宜拜访。
沈昭没多解释,谢过人,便和凉晴往那边走去。
方庐家院子里很安静,跟这条街大多数人家一样,院里堆满了木材和锯子、挫、钊、刨等木工用具。
日积月累,这些工具被人手和手上的茧子磨得反光,是手艺人半辈子留下的功绩。
而此刻,这些东西却杂乱地散落在院内,表示着这个院落刚发生过不好的事情。
这时,屋里突然响起说话声:“我早就说过我不是读书那块料,你非逼着我读了这么多年,现在报应来了,躺床上动不了了,我不还是得回家伺候你。”
声音是方庐的,却不似往日的嚣张与张扬,很是低沉,平静中带着埋怨。
接着是一道中年人的声音,有些虚弱,语气却很强硬:“我说了不用你管!你老子就算动不了也不用你伺候,邻里街坊给我端口汤喝,我也饿不死,你给我赶紧去书院念书去!”
方庐也来了气:“你倒是动一个给我看看,我不管,一天就能饿死你,书院我不去了,早就不想去那破地方。”
凉晴和沈昭听了一会儿没再听见声音,估计是方庐把人气得不清,不想搭理人了。
这两位也是有意思,嘴上说的全是狠话,话里却藏着对对方的关心。
凉晴听出来了,方庐是真心实意不想念书,即便中了举,对念书一途也很排斥。
且听他话里的意思,和平日里的作为也能看出。
而另一位,他爹,以老子的身份逼迫他去书院念书多年,哪怕砸伤了腿,躺在床上不能动,也非要方庐去念书。
两人走到屋门前,扣了扣门。
方庐果然如沈昭猜测的一样,见到来人是凉先生和他沈兄,自知丢人般低了下头。
大约意识到这样不是待客之道,又重新抬起头,局促地起身,问:“先生,沈兄,你们怎么来了?”
沈昭说:“先生见你没按时去书院,放心不下,来看看情况。怎么样,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方庐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低声道:“出去说。”
凉晴想了会儿,试着问方庐:“可否让我跟令尊说几句。”
方庐犹豫了下,点点头。
沈昭与方庐去了院里,凉晴则留在屋内。
方父伤着不能起身,听到有人来,便在床上问:“来的是小庐的同学吗?快把他带书院去,跟他先生说,让他好好念书。”
凉晴说:“不是同学,我是他先生。”
方父一听是个女子的声音,却声称是儿子的先生,将愣了下。
“方便过去说几句吗?”凉晴问。
方父应了声。
凉晴走了过去,看清床上的人。
方父约莫四十多岁,一张脸不算苍老,也不年轻了,生出了道道岁月打磨的痕迹,细看眉眼见与方庐有几分相似。
手艺人最看重一双手,只可惜伤了腿,照样不能做工。
方父见到凉晴,诧异道:“你真的是小庐的先生?”
凉晴答:“是。”
方父看了一会才信了,感慨道:“世间什么奇事都有,姑娘也能当先生了。”
凉晴不过多解释原委,只说:“方庐他,不想念书。”
方父点了下头:“他总说自己不是这块料。”
“可他还是中了举人。”凉晴说。
“是啊。”方父对自己儿子说话刚,父子俩说话模式是互怼,对儿子的先生倒能敞开心扉,“他中举那天,我高兴坏了,跟整条街的人炫耀,我儿子是举人了,下一步就能考进士、做大官了,咱们木匠窝里也能腾飞出金龙。”
凉晴微微垂眸:“他说他考上举人,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方父不在意:“中了就行,下次他考会试我去庙里烧香拜佛,捐香火钱,保佑他继续走好运。”
凉晴看出来了,方父就跟现代大多数父母一样,不管孩子愿不愿意学,就逼着孩子学,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种父母不能说不好,小孩子他懂什么,不想学就不学吗,真不学了长大后是不是会埋怨父母一句:我小时候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
可方庐眼看弱冠之龄,已然成年,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但这种事,连父母都不好过多干预,遑论一个外人。
方父大约是伤病中多思虑,念起了从前,叹道:“小庐他娘走得早,这孩子又从小不是个安生的,被我拉扯这么大,吵架时候比不吵多,当爹的就希望他能脱离咱们这行,可他……偏偏就喜欢木匠手艺。”
“我就是喜欢木匠手艺。”
屋外,方庐别扭道:“沈兄,你别劝我了,我不喜欢念书是真的,也不是那块料,中举都是走了狗屎运,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想回家干这老本行。”
沈昭知道方庐的所思所想,仍忍不住劝:“你都念了这么多年了,放弃着实可惜。”
方庐平静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爹这次伤的不轻,家里离不开我,我以前不想忤逆他,被迫在书院念了这么些年,如今正好天赐良机,趁着这次机会,怎么着我也不会回去了。”
凉晴出来,正巧听见这句。
方庐对凉晴这个先生仍然守着礼,见她出来,拱手道:“先生。”
凉晴问:“不想回去,以后怎么营生?”
“简单啊。”说起这个,方庐又恢复成年少张扬的模样。
凉晴道:“你说来听听。”
方庐犹豫了一会,道:“跟我来。”
他家正堂西边有个偏屋,落着锁。
方庐领两人来到门前,掏出钥匙开了门,侧开身道:“进来吧。”
根本不用进去,凉晴和沈昭站在门外朝里看了眼,就被震撼到了。
沈昭诧异道:“这些……都是你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