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凤仪宫后殿的耳房里,苏瑶跪坐在紫檀卷草纹束腰几案的侧面,百思不得其解。

“你怎么知道会是韩御史上书弹劾林家的?”

慕衍稳稳将笔搁置在笔山上,将写满字迹的纸页揭起,晾晒一旁。

“县主可还记得,那日太子殿下说的是,切不可由我们先声夺人。”

这话她记得。

苏瑶点了点头,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慕衍瞥她一眼,见着与太学那日央求他背书时,别无二致的期盼眼神,动作就是一顿,他逃也似得别过眼,继续道。

“那便是说,弹劾之事定然要与苏家,与殿下无关,至少是面上不能有关联。如此以来,知晓太学之事首尾,又能将此事上书陛下的,韩夫子的可能性最大。”

“韩御史不是不想管这些事么……”小女郎嘟囔着。

慕衍抿着唇没有回答,他知晓之事太少,只不过是直觉使然,随口猜测的。

那日太子殿下待他格外和善,他又因着某些想法心烦意乱,有那么一瞬,忽然觉得,若是能得太子青眼,能离开县主也是不错,就鬼使神差地答了那么一句。

小少年不自在地瞥了身旁的县主一眼。

若是教县主知晓他曾有过这般背叛心思,说不定会厌弃他。

又或者,他曾想过要独占的心思更为过分些。

慕衍垂着眸子,将字迹干透的纸张翻转过来,提笔继续临帖。

老花匠说过许多次,只有识文断字,日后才有出路。

但到底是年少心性,心有挂碍,修长的手指微微张开,握在温润沉漆的笔杆上,指节却是用力地绷紧。

便是有朝一日县主厌恶他了……小少年将唇抿成一线,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愿意去想这种可能。

苏瑶一无所知。

完全不知道就这么会儿功夫,慕衍心里已经弯弯绕绕地转过那么多念头。

她还在琢磨御史台弹劾林家的事。

难不成是那日韩御史看太子阿兄病好,精神尚可,便下定决心要助苏家,才会弹劾林家替太子阿兄开路?

这倒也有可能,太子阿兄从前病弱,那帮老臣虽是支持他,但心有顾虑,不肯轻易得罪林家和陛下,也实属正常。

她琢磨了一通,回过神就见慕衍在用过一面的纸张上继续落笔。

小女郎皱了皱眉,打她生下来,便没见过什么人这般节俭过。

“凤仪宫里还有人敢克扣你的用度么?”

慕衍顺着她的目光,就猜出她是如何想的。

他的语气轻浅,“韩夫子不是说,外间还有许多人用不上纸笔。我瞧这纸厚度尚可,不至透字,便不想浪费。”

苏瑶默了一瞬。

话本里的暴君可不会这般节俭。

在话本里,她所居的昭阳殿,可谓是穷尽奢华。

锦绣珠翠,玉璧玛瑙,琉璃松石……都是应有尽有。便是平日里燃香,都是千金难得的沉木花草,随君挑选。

更别说平日所穿的,都是新纺出的衣衫,宫人用手揉搓百遍,触之再不会有一丝不适,才会上身。

暴君是当真为她打造了个金笼。

而现在么……

苏瑶上下打量着端坐的小少年,看着他在纸的背面落笔,横看竖看,怎么看都觉得与话本所言,相去甚远。

慕衍并不像那个暴君,她悄悄在心底舒了口气。

“县主这般看我做什么?”慕衍眨眨眼。

“我不能看么?”苏瑶理直气壮。

慕衍:……

苏瑶站起身,粉白腮边鼓了一下,赌气道,“那我便不看你了。”

说起来,她的夜明珠还落在床底下呢。

小女郎在屋内转悠着,一会儿拿银签子剔剔烛火,一会儿摸摸架上的玉石盆景。

慕衍时不时用余光留意着,大约猜出她的目的。

他弯弯唇,回身在书橱上取了本新的碑帖,余光瞥见,还顺手将藏好的夜明珠往深处又推了推。

不多时就听见小女郎小声惊呼,“我鞋尖上缀着的南珠好似滚到床榻里面去了。”

小少年忍着笑,站起身,取来他勾出夜明珠的物事,不急不缓地开口。

“可要我帮县主取出?”

……

林家书房内。

发了一通火气后,林家家主坐下,闭了闭眼,厉声质问林蔚。

“孽子!还不如实交代,太学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平白无故推长宁县主作甚?!”

林蔚见林盛的语气有松动,才敢伸手捂住被砸出的伤口。

手上传来的温热湿黏感,额头火辣辣的疼,无不让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将太学里,苏瑶压低声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你是说,连长宁县主都已经知晓,是林家派人拦了太子的药材进京?”林盛狐疑道。

“阿耶,我当真没推长宁县主!只是当时被她的话镇住了,情急之下只想将她挥开,分明是她自己摔倒的!”

林蔚咬牙切齿道,“便是到了姑母面前,我也有话说!”

“住口!还敢提你姑母!”

林盛想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就是气恼,上前就踹了儿子一脚,“贵妃娘娘恼得动了胎气,连夜叫了医师,我看你是存心要害了林家!”

“还有你!”

他挥手想甩林茵一记耳光,但到底顾忌她是小娘子家家的,不好伤了脸面,手臂高抬到半空都没能落下去。

“一个二个的,都不让人省心!”

“郎主,也莫要再怪少郎君他们。”

旁听许久的幕僚站起身,拱手献计,“当务之急,是如何把这事应付过去,依我看,到不如想想法子,便是能转移御史台那帮人的视线也是好的。”

林盛见是上次献计拦截药材的幕僚,便收敛了脸上的怒气,连忙道,“还请先生教我!”

两人好生筹谋耳语一番。

翌日午时,洛京长街的茶楼上,便有位常常跟随在慕珏身后的卫姓郎君,应邀而来。

……

且不论林家又开始背地里谋划些什么。

苏瑶自打在慕衍床榻下左找右找都没找到夜明珠后,就开始忧心忡忡。

那天晚上,小女郎掌心里托着失而复得的南珠,打量了慕衍好半天,也没察觉他有什么异样。

难不成慕衍当真不知?

她将信将疑,却还是顺着这思路想下去,若是慕衍不知情的话,那这夜明珠极有可能是被宫人拾起的。

最有可能的,便是已经被呈给了姑母。

心里存着事,再与苏皇后一道用膳时,苏瑶就处处留心,果然见到姑母似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

连她几次主动提起话头,都被苏皇后三言两语地敷衍过去。

等撤了杯盏,回后殿时,苏瑶心里就泛起了嘀咕,按理说,不应该姑母来问自己怎么把夜明珠丢到了慕衍屋子里么。

怎么倒好像姑母有事瞒着她一般。

她不知不觉沿着回廊,走到后.庭院的花圃,才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尾巴。

也许是谋划昭告慕衍身份的时日将近,苏皇后索性让慕衍跟她们一道用膳,如此一来,方才苏瑶出门时,小少年便跟着一道起身告退。

“六郎,你觉不觉得,姑母好似有什么心事?”

苏瑶随意攀折了根光秃秃的柳枝,弯成环,在手里编来编去。

慕衍发觉得比她还早。

他犹豫片刻,提醒道,“县主不觉得,世子好似有一段时日不曾入宫了么?”

对,阿兄好像的确是很久都没来看她了……?

苏瑶一下警惕起来。

按理说,阿兄最是疼爱她,隔三差五就寻了许多有趣物事给她玩,再不济也会弄些宫里少见的吃食来哄她,怎么这回竟会这么久没来了。

“要不我们去问问太子阿兄?”

去见太子?

不知为何,想到曾见到过的,小县主对太子殿下的亲近,慕衍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情绪,目光望向廊下的含苞的梅枝,眉梢微蹙。

“娘娘既是打定主意不说,想来太子殿下也不会违背娘娘的意思,县主便是去了,只怕也问不出实情。”

这倒也是,从太子阿兄口里套话,难度太高。

苏瑶一手拎着柳枝,一手握住腰间玉环,在回廊上皱着脸走来走去。

“要不……我们去跟姑母套套话?”

小女郎想得入神,顺口说出我们一词。

并没有注意到,这句话当即就让小郎君眼底悄然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说做就做,苏瑶拉起慕衍的衣袖就要去前殿。

可还未到呢,就远远看见太子阿兄的背影进了正殿。

“嘘!”她比了个手势。

然后领着慕衍小心翼翼地绕到前殿的窗边。

北风吹了几日,天气转寒,凤仪宫的雕花窗都是阖着的,内中的声音自然也有些听不清。

尤其是……

苏瑶踮了踮翘头履,可怎么都比那窗沿矮上一截。

她忽然注意到比她高上不少的慕衍。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苏瑶扯了扯慕衍的衣袖,示意他低下头,然后附耳过去,用气声软软地央求他。

“六郎六郎,你抱我一会好么?我够不到窗沿,都听不清姑母他们在说什么。”

小少年的脸唰一下子红透了。

他动了动唇,想开口,却被苏瑶眼疾手快地捂住。

“莫出声,”小女郎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她略略扬起下巴,尾调随之上扬,“你抱抱我不行么?”

慕衍静默几息,点了点头。

苏瑶终于够到了窗沿,她扶着小少年的肩膀,竖着耳朵,专心致志地偷听内中的谈话。

完全没有发现抱持着她的人有些出神。

慕衍垂着眸子,浓密长睫在眼下投出的羽毛状青影颤个不停,玉白耳垂红得滴血。

他觉得自己像是托举住了一捧云,软软糯糯的,胸腔里的整颗心都像是被温软的云絮裹缠住,一声一声跳得急促。

苏瑶隐隐约约听见内中太子阿兄的声音,便竭力往雕花窗牗上再凑近些。

“若是我……阿娘不妨……六郎……”这是太子阿兄断断续续的声音。

“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这是姑母说的。

内中两人沉默了会,交谈声更小几分。

苏瑶轻轻挠了挠慕衍的肩膀,示意他往窗边再靠近些。

小女郎都快将半边小脸在木质雕花上挤变了形,才听见苏皇后冰冰冷冷的言语。

“则昭得了消息,便连夜出京去探望兄长,主持大局。只是现下还不知,究竟是何人在背后放的冷箭?若真是林家动的手脚,我拼了这中宫之位不要,也定要替兄长讨个公道!”

冷箭?阿耶?

阿耶被冷箭射中了么?

惊惧之下,苏瑶脑海一片空白,扑通一下栽进慕衍怀里。

殿内之人被惊动,看向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