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衍情绪不对,苏瑶当时便察觉到了。
可她也并未多想。
逗了一会儿鱼,便由着他将自己送回了凤仪宫。
“这会儿都晚了,六郎不留下用晚食么??姑母前两日还在问起你的。”
凤仪宫外。
夹杂着初春花木清香的晚风阵阵袭来。
夕阳余晖里,红衣似火,艳冶动人的少女正微微仰起雪玉般的小巧下巴,含笑望着身旁比她高上一头的少年郎。
她素来不喜刨花水,觉得?那物虽是能将发髻梳得?更齐整乌亮,却也显得油油腻腻的,才总也不用。
也因此,总有几丝乌黑的细软碎发在皙白额边垂落,过于娇艳皎洁的面容便会显出几分稚气?来。
也就是这几分稚气?,让慕衍心口沉闷的钝痛渐渐褪了下去。
阿瑶到底是年岁还?小,他笑了笑。
潋滟如水的薄唇上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慕衍自然而然地伸手,想替小娘子将那几缕碎发拂到耳后。
却被对方察觉意图,后退一步避开。
退后一步的苏瑶抿抿唇,也说不清怎么回事。
她只是看清了慕衍方才的眼神,沉甸甸的,幽深不见底似的,好像能将她整个都吸进去,心里有些慌乱,便下意识地想躲开。
“六郎,我?觉得?……我觉得?四殿下说的那些混账话,其实也算是给我?们提了个醒。”
小娘子犹犹豫豫的,“虽说大桓并没有什么?男女不同席的酸腐规矩,但是……”但是他们也该避嫌才是。
毕竟他们如今都快到议亲的年岁了,最起码,这般亲昵的动作,就有些不妥了。
苏瑶呼吸都放慢半拍。
她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去看慕衍,视线都僵硬地落在道旁的粉白玉兰上。
可等了半晌儿,也没听见慕衍的回话。
四周静得?只能听得见护花铃摇曳和归鸟扑簌翅膀的声音。
苏瑶不安地揪着手指,有些心慌,也有几分不知所措。
慕衍该不会是生自己的气?了?
毕竟,她不过是听了慕珏几句挑拨,就开始暗自盘算着要与他划清些界限,着实有些过分。
可是,小女郎摸了摸腰间的玉环,又开始拿不定主意。
他们如今的确与前几年不同了。前些年,她还敢大大方方地开了耳房的小门,溜到他房里,去把慕衍从睡梦中叫醒,如今就是万万做不得?的。
再说了,苏瑶倏地想到,慕衍比她还大两岁,说不定姑母,太子阿兄都在为他打算,他也快该跟哪家女郎定亲了,自己若是一昧跟在他身边,岂不是碍了他的好事。
一股莫名?的滋味蓦然涌上心头,有些欣慰,又有些失落,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住一般。
像是过了好几炷香那么久,她才终于听见慕衍低低应了一声,是答应的意思。
苏瑶不着痕迹地轻轻舒了口气。
“阿瑶。”慕衍又唤了声。
“嗯?”苏瑶丹唇轻抿着,终于抬起头看他,澄澈的眸子闪烁着,忐忑道,“六郎想说什么??”
慕衍慢慢扯起唇,温声道,“那日后我可还能来接阿瑶一道出去玩么?”
一起出去玩?有那么一瞬间,苏瑶简直有些怀疑他是不是没听懂自己的话中之意。
若是要避嫌,他们也该少些同游才是。
可是,当她的视线落在少年如玉琅琅的面容上,见他垂眼看她,抿紧唇,屏住呼吸在等待她的回答,连下颌流畅利落的弧线都绷得?有些紧,难免就心生动摇。
这些年,她只有他一个玩伴。
慕衍显然也是很在意她的。
他们这么?久的相处,一点一滴积累下的情谊,难道还?不如旁人几句流言蜚语?
方才她那几句话一出口,慕衍分明是不高兴的,只是他顾及到她的感受,未曾反驳。明明今日是他受了委屈,被人怀疑,可自己却说要跟他生疏……
小娘子心里又酸又软,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抓揉住,想得脑瓜都疼,决定暂时不考虑那么多。
她深吸口气,扬了扬唇,玩笑般提出个不讲道理的条件。
“那也要六郎亲自来接我?,我?才肯去的。”
慕衍怎么可能会不答应。
少年少女相视一笑,便默契地将方才的片刻静默尴尬避之不谈。
慕衍还?顺势应下要陪苏瑶与苏皇后一道用晚食,果然就见小娘子笑得?更真切了几分。
两人一道往正殿去。
临过垂花门时,门边缠绕摇缀的花枝不知怎地勾在了小娘子鬓边,还?是少年仔细轻柔地替她解下。
不过是件小事,苏瑶没有放在心上。
她想着今日在西市挑到的那件色泽明丽的绒毯,一心惦记着尽快让姑母看看,好讨了姑母的欢喜。
联珠锦的翘头履上缀着指腹大小的明珠,在石榴裙下若隐若现,少女步履轻盈如蝶。
慕衍则是不紧不慢地落后半步。
面对苏瑶时,唇边总挂着的浅浅笑意荡然无存。
他捻捻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细细触碰过莹润细腻肌肤的些微触感。
阿瑶方才不想让他触碰到又如何,到底是放松了戒心。
她终究还是更信自己。
慕衍想到方才苏瑶如花初绽的面上浮现出的慌张,不安,羞愧,那分明是过于在意自己才会有的纠结与闪躲,听到她的话时,心底一瞬间生出的,足以隐天蔽日的阴霾与不悦便都一扫而空。
只是再需些时日,只是阿瑶年岁还?小……
慕衍掀起眼帘,专注柔和地注视着前方的娇俏背影。
从乌鸦鸦的如云发髻,一寸一寸往下,垂落到细长柔软的颈间,待见到衣领上露出的一截如雪玉色,才倏地挪开了视线。
少年面色微红,油然而生一股冲动,很想将她抱入怀中,紧紧地将她拘在只有自己的一方天地里。
却又在下一瞬按捺住自己,不急,不急,他有足够的耐心,愿意为阿瑶织起一张足以遮蔽天日的弥天大网,步步诱她入毂,让她心悦他,嫁予他,日后做他的新妇。
死生契阔,唯她与他。
……
月上梢头,慕衍已经出宫回齐王府去了。
苏瑶还在苏皇后处没有回去。
灯火通明的正殿窗边,她依偎在苏皇后身边,将今日之事都说给?信任的姑母听,还?光明正大地告了慕珏一状。
“依我?看,慕珏就是没事找事,他总是盯着六郎,生怕自己抓不到六郎的错处一样。”
她犹豫了会儿,又蹙着柳眉认真发愁。
“只是不知道那块假玉佩是从何而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布局,非要害六郎不可。”
苏皇后闲闲地翻过一页书册,淡淡瞥她一眼,“六郎若是有事,自然会去寻他二兄,倒要你在这替他担忧。”
苏瑶撑着下巴,摇了摇头,蹙眉道,“姑母又不是不知道六郎的为人,我?总觉得?他不会拿这等事去烦劳太子阿兄的。他那人,最是会替旁人着想,当然是不忍心让阿兄操劳的。”
“慕珏实在是太过分了。”
小娘子又嘟囔了几句,才想起身回去。
可苏皇后却是不肯放人了。
她示意苏瑶靠近些,又亲自替小娘子扶了扶发间的簪花,才轻声道,“那阿瑶觉得?,六郎是怎样的人?”
这问题奇奇怪怪。
苏瑶顿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回答道,“六郎么……就是那种,性情温和,又处处为他人着想的那种郎君,我?认识他这些年,从来没见过他对着宫人内侍发怒过,若是旁人有错,他敲打后,也多会轻轻放过……”
总之,就是与话本里的暴君,完全不一样的郎君。
这个念头在苏瑶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不知道的是,她口中性情温和的郎君,此时正端坐在堂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堂下恭敬行臣下之礼的卢九郎。
卢九郎的一瘸一拐虽是大半装出来,却也当真受过伤,未曾好全,这会慕衍迟迟不开口让他起来,他已经有些站立不住。
一直都不曾得了主上开口,就难免心里不安。
越是不安,越是站立不住,整个人都有些摇晃。
还?是郑培端着茶水进?来,瞧见这幕,叹了口气,亲自将卢九郎扶坐到一侧,笑眯眯地提点他。
“卢兄,快坐,你这腿还伤着,殿下虽不发话,却也不是要你直愣愣地站这。只不过日后你若是遇着县主,记得长些记性,可千万要绕着些走,莫招了县主……和殿下的眼才是。”
郑培一看自家殿下这副冷淡做派,就猜出几分,倒也不怕慕衍责怪,大刺刺地将此事挑明。
卢忱这才知道自己受得?这无妄灾打哪来。
他有些拘谨地起身,再拜一礼,不好意思地解释几句。
“殿下,您既让人查探出了打我?的是卫家之人,定然也该……该知我心有所属。上元节送灯之举,实是心灰意冷之下顺手而为,我?不过一介布衣,怎敢觊觎县主半分。”
慕衍搭着眼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郑培隐约看出他面色稍霁,便又出口打了会儿圆场。
等到将卢九郎送了出去,再回过身,就难免有些牢骚。
“殿下既是看中卢郎君才华,欲收归己用,又何必给?他脸色看呢。”
慕衍不喜外?人近身,郑培只得亲自收拾着桌上茶具。
他一边收拾,一边窥着少年郎的面色小心道,“再说了,县主也就是看他面皮生的好,说了几句而已,今日还不是果断扔了那玉佩来维护您,您何必与他斤斤计较。”
顺着他的话,慕衍也想起苏瑶的维护之举,眸子里的淡漠渐渐散去。
但随即他又想到了,今日苏瑶说要与他分开些距离的那些话,微一蹙眉。
又过了会儿,少年起身往外?去,驻足在回廊边,望着天际的细细弯月,一言不发。
郑培将茶具交给?外?间人之后,回来便见着此场景。
他叹口气,也不知自家殿下是如何想的,更不知自家殿下打算何时向宫里的那位长宁县主挑明,便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齐王听说您下令打杀了婢女,就吩咐说,等您回来后,需往他那去一趟。”
慕衍挑了挑眉,起了几分兴致,玩味道,“是何人将此事禀告给?王叔的?”
郑培也是无奈,“齐王府里,还?有能瞒得?过王爷的事情?您别瞧我,我?也是尽力瞒着了。”
毕竟谁能想到,看似饮酒放荡的齐王,实则一直将整个齐王府整治得?如铁桶一般,他跟殿下花了这么?些年的软功夫,也只能保证殿下居所这处不被窥探。
慕衍垂着眼睫,面无表情了片刻,便下了回廊,往正院的方向去。
郑培赶紧提步跟上。
凤仪宫内,苏瑶也是方才从正殿出来。
她步履虚浮,像芙蕖落水一样飘行在回廊里,脸庞被昏黄风灯照亮,染满红晕,一双眸子亮晶晶,水汪汪的,像只懵懂的小鹿。
走两步,停一下,摇了摇头,又走上几步,又要回头。
月枝看得?都着急。
她方才不过是去为县主取了夜间避寒的斗篷,再回来时,也不知娘娘跟县主说了什么?,县主就变成这般模样。
又过了会儿,月枝见县主还?是如此,就耐不住上前扶住她,轻声问,“县主这是怎么了?”
苏瑶如做梦一般地抬眼看她。
忍不住地伸手捂脸,又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脸颊,才犹犹豫豫,不好意思道,“姑母说……她要给?我?选夫婿了。”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震惊(猫猫茫然)
慕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