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得意话音刚落,那位陌生女郎的声音又响起,冷淡多了些羞涩窃喜。
“别瞎说,殿下只不过远远驻足,看了我一眼,哪里就能做了侧妃。”
那婢女很不服气,“娘子这般貌美,殿下怎么会看不上?依我看,那位传说中的长宁县主说不定?都比不上您,不过是京里奉承苏家,才夸出来的美名。要不是殿下跟她有打小的情分,您连正妃都做得,更遑论什么?侧妃了。”
她还自信满满地安慰主子道,“您放心,等进了王府,跟殿下相处时日久了,什?么?正妃侧妃的,殿下疼宠谁,还未可知呢!”
苏瑶:“……?”
她只是随随便便出来逛个街,为什么?要听到这种奇奇怪怪的酸话。
气极而笑的小娘子伸出手,在桌下气恼地将慕衍的衣袖故意揉皱成一团。
慕衍的眉心也是飞快蹙了下,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曾为旁的女子驻足过。
等察觉袖角有细微的抖动时,便看了眼身侧人,只觉得虽是隔着面纱,但阿瑶的气恼如有实质。
这是在吃味?
少年忍不住扬了扬唇。
伸出手擒住她的柔夷,安慰性地握了握,就要起身出去。
苏瑶连忙拉住了他,凑近他身边,小声道。
“你忘了,我们这样出来是不想让人打扰的,你现在就出去露面,万一有认得你的人呢?”
少女气归气,心里还是分得清的。
“她说就任她说好了,你我又不会脱层皮。”
慕衍低声问,“阿瑶不生气么??”
苏瑶呆了下,认真思索一瞬,道,“的确有些不高兴,她居然说我不如她,这话哪个小娘子听起来会高兴。”
慕衍唇角抽了抽。
显然没想到她生气是为此。
二掌柜看他们两人嘀嘀咕咕的,最后还是坐定?不动,心里也有些犹豫。
虽说他觉得这两位定?是有大来头,可再大,能大得过皇家?
但这珠子本就是这两位先定?下的,他犹豫了下,便起身告了个罪,准备出去说些好话,看看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外人一走,苏瑶倏地将面纱掀了起来,露出一张素净小脸来。
视线投向帘外,乌睫忽闪,称赞道,“这位掌柜为人当真不错,外面那人扯着你的旗号当令箭,他都还肯为我们去转圜。”
慕衍也将面纱揭起,露出张俊美面容来,笑道,“胡商重规矩讲情谊,不是说说而已,若否,他们怎么能在寸土寸金、遥远陌生的洛京扎下了根。”
外间的主仆说话声依旧趾高气扬。
苏瑶被迫又听了几句,就皱皱眉,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露出个俏皮的笑来,“六郎,你说实话,外间的那位女郎,你到底认不认识?”
那笑里的打趣调侃之意,昭然若揭。
慕衍:……
他按了下眉心,简直被这个小没良心地气笑了。
少年郎唇角旋出好看的弧度,垂目开口,声调温和,慢悠悠道,“我心中有谁,阿瑶当真不知?”
“说话归说话,你靠这么?近做什?么??”
苏瑶眸中闪过一丝羞意,哪怕心知慕衍压低了声,靠近她也是为了能让她听清,还是咬咬唇,下意识地往后躲。
慕衍直起身,挑挑眉,薄唇轻启,语调如寻常,“我心中——”
却当即便被少女捂住了下半句。
她倒抽口气,下意识环顾四周,没想到慕衍这般厚脸皮,这处隔音不好,说不定?就有人在呢,他就好意思说这些。
她秀美的眉毛都拧到了一起,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六郎,你怎么能在这里说这些,若是教人听见了……”
慕衍慢慢将那只手拿下,握在掌心,垂着眼睫意味不明道,“那阿瑶是说,若此处无人,我便可说这些了?”
她何时说过这话?
苏瑶隐约觉得,慕衍此时就是在顺杆往上爬,她话里明明没有这个意思,他都能这样曲解。
她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慕衍见她不语,弯着唇看她,却也不急在一时。
外间的二掌柜还在跟眼前的女郎商量,奈何对方油盐不进,还拿六皇子出来压他,二掌柜急得额角都冒了汗。
秦芩冷着脸,任由眼前人低三下四地讨好。
她早就听说六殿下喜欢收罗些稀奇玩意,若是她能得了这珠子,拿去齐王府献上,说不定?便能得了殿下的另眼相看。
抱持这种念头,她自然不肯松口。
可惜,秦芩现下还不知道的是,慕衍喜欢收集这些,名声在外,其实不过是为了讨雅间坐着的那位女郎的欢心。
她身旁的婢女见自家娘子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就也不高兴起来。
“我家娘子可是剑南节度使家的女郎,又得六殿下的看中,你这般推三阻四,可有将六殿下放在眼里?”
秦芩心里隐隐得意,面上却还是轻声呵斥着,“云儿,不许胡说。”
“六殿下?”
不远处,翠袖红衣的女郎本要进雅间,听了这三字,就停了下来。
林茵这些日子闷在府里,因着端午节时被慕衍无视之事心烦,好不容易今日才在婢女劝说下,来西市逛逛散心,却不想,还能听见这等糟心话。
她都已经迈进小间里,却又退了出来,仔细地打量着说话的主仆俩。
那目光毫不掩饰,眼里闪烁着不悦与厌恶。
那个叫云儿的婢女一下就拧住眉,张嘴就想指出此人无礼。
却被秦芩按住了手。
秦芩出身尚可,是剑南节度使秦然的侄女,虽不在洛京长大,却也很有几分眼色。
只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个堪堪清秀的女郎,发间簪钗,身上衣料,皆不是俗物。
她忍住不喜,客气问道,“娘子这般看我,可是有话要说?”
林茵看了半晌,视线在秦芩的眉眼上停留半晌,嗤笑了句,“原来如此。”
秦芩皱起眉,“娘子想说什?么??”
林茵眼神冷冰冰的,目光像小刀子般,“我说的就是你,不过如此。”
她冷笑一声,扬起头道,“厚着脸皮说什?么?六殿下对你有意,你可曾见过宫里那位长宁县主?”
秦芩的眉心皱得更紧。
竖着耳朵听好戏,却又被提到的苏瑶也懵了一瞬。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提起慕衍就都得提到她?
小娘子眼神古怪地看了慕衍,心里滋味莫名。
紧接着就听见林茵阴恻恻,满怀恶意的嗓音传来,“你若是见过她,就该知道,你这眉眼,虽有三分像她,但真要和苏瑶比起来,那可是差得远了。”
“一个赝品,替身,殿下不过多看你几眼,还当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苏瑶:???
她怔了下,目瞪口呆。
替身,赝品,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福至心灵,心绪复杂地想,原来她在林茵心中,地位竟如此之高么?。
可再一想到林茵说了什?么?,苏瑶就又眼神复杂地望向慕衍。
一时之间,话本看多的小娘子已经在脑海中,替他脑补出了一段离奇故事:慕衍对自己求而不得,于是痛定?思痛,寻了很多替身,最终与其中一个,展开了一段感天动地,你追我逃,你死我活的绝世虐恋。
随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忍不住地抚了抚自己的手臂。
慕衍一看她躲躲闪闪的眼神,就知道她在胡乱想什么?,眉心狠狠跳了两下。
面无表情地扯扯唇道,“我从不曾想过要找什么?替身。”
这世间的女子,除去苏瑶,在他眼中并无分别,他看上的,又不是那副外在皮囊。
苏瑶很想笑,又忍住,眨眨眼,杏眸里亮晶晶的,盛满了忍不住的笑意。
居然一副听见那些话后不气反笑,还颇为高兴的样子。
慕衍眼底的神色彻底沉下来。
简直不知自己心里骤然窜起的无名火气,是为着外间人的胡说八道她都肯信,还是为着眼前这小娘子丝毫不肯开窍。
他站起身,往外去。
苏瑶连忙起身追上,扯住他的衣袖。
可被拉住的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停下,温声问她要做什?么?。
这会儿,便是再不开窍,苏瑶也意识到了点不对劲。
慕衍好似真的不高兴了。
少女有些慌,她鲜少见过慕衍动怒,粉润唇瓣都抿成了一线,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六郎,六郎……”苏瑶扯着他的衣袖,心跳都变得急促,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一个劲地软声唤他。
慕衍脚下一顿,却又继续往外走。
没看她,丝毫不理睬她,任由她扯着自己的衣袖不放。
是苏瑶从未见过的冷肃模样。
她急得都要哭出来,虽是不知道怎么了,可也隐隐约约意识到,慕衍好像是真的生她气了。
这般拖拖拉拉地走到雅间门口,慕衍停了下来。
苏瑶呼吸一窒。
慕衍垂着眼,就见少女紧张兮兮地望着他,眸子湿漉漉的,委屈又害怕,却还强忍着惧意,磕磕绊绊地唤他,“六郎……”
怎么就吓到她了,慕衍心念微动,扯扯唇,面色刻意缓和几分。
他往苏瑶的方向,一步步有意留神,慢慢将她挤到厅柱边。
直到背脊抵上冰凉的厅柱,苏瑶才发觉,两人现下的姿态很有些暧昧。
慕衍堵在她面前,将她困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正垂着眼看她,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她想矮身躲过,却又被他的目光定?在原地。
少女忍了又忍,见他肯搭理自己,就又得寸进尺的娇气起来,很有些委屈,“你做什?么?要生我的气?还冷着脸给我看,那些混账话又不是我说的。”
慕衍的面色很不好看。
缓缓吐字,“她们说了,阿瑶便信?你连外间那人长相如何都不曾见,就信了林茵的言语?”
苏瑶马上摇摇头。
她就是有些吃惊,脑子不受控制地活络了下,忍不住地想歪了些,并不是当即就信了林茵的话。
换而言之……她其实只是想看戏而已。
少女沉默了。
不知道该怎么跟慕衍描述,她只是单纯想歪了些,谁知道就玩大了,莫名其妙就戳到了他的气恼点。
慕衍盯着她看了半晌。
青裙素妆的小娘子委屈巴巴地背靠在黑漆厅柱上,退无可退,显得越发伶仃娇小。
那双姣好的杏眸转呀转,分明就是不服气。
却是让他连气都气不起来。
气又气不得,说又说不得,她不仅会害怕,还会哭,简直像是掌心里捧了个小祖宗。
慕衍深深吸气,掀起眼帘,“阿瑶。”
苏瑶眨眨眼,看他,“什?么??”
少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慢慢道,“旁人说什?么?,是他们的事情。但我心里从始至终只有过一人,她是苏家长房的嫡长女,姓苏,单名一个瑶字,与我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两小无猜。这句话无论何时都不会变,你可一定?要记清了。”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苏瑶脸红了下,乌睫不好意思地垂下,白皙的脸颊粉晕致致,像将开未开的妍丽芍药,颤巍巍地羞红花瓣,转瞬间活色生香。
她有点紧张,细软手指都绞在了一起。
虽然一直知道慕衍的心意,但他这般明晃晃地说出来,还是让她很有些不好意思。
前世今生,还是头一次有郎君跟她说这些话。
她有点惊喜,也有些讶异羞涩。
可很快,苏瑶又苦恼起来。
慕衍诚然对她许下过承诺,若是她始终不喜欢他,他便会放手。但他若是真的打心底里地倾慕她,那她的拒绝,对慕衍来说,一定?是很残忍的。
即使他最后肯放手,与她兄妹相称,说不定?心里会有多难过。
这不是苏瑶所乐意见的。
但她始终对话本故事心怀芥蒂,又不可能答应他。
少女骤然失落了下来,脸颊的红晕都褪去几分。
一直关注她的慕衍第一时刻就发觉了。
居然不乐意至此么?……
慕衍呼吸一窒,忍了又忍,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两人都各怀心思,谁也没心情去管外面闹起来的喧哗动静。
哪怕是后来二掌柜笑容满面地捧着清泥珠进来,苏瑶都是兴致缺缺的。
买下了这颗珠子,她又强打起精神逛了逛,替苏璃挑了套各色琉璃烧制的人物风景摆件,便提出要回宫。
慕衍深深看她一眼,苏瑶便别过脸去,不与他对视。
“我送你回去。”他顿了顿,好脾气地妥协道。
……
近夏的天,变得格外的快。
白日里还是晴天,夜半时便风雨大作。
豆大的雨珠啪嗒啪嗒地打在屋脊上,扰人清梦。
郑培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去张罗着给自家殿下关闭门窗,谁让他伺候的这位殿下不喜旁人服侍,连这等小事都得靠他亲力亲为。
郑培忍不住想,也不知若是县主嫁进来会是个什?么?光景,那位小县主可是被宫人环伺簇拥着长大的,身边万万少不得人。
他撑着伞,提着羊角灯出了耳房,抻腰打了个哈欠,才走到窗边,就看见内中的情形,讶异道,“殿下,这夜都深了,您还未歇下?”
不对啊,明明他看着殿下房中熄了灯烛,才放心去睡下,怎会……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含着雨汽的穿堂夜风阵阵袭来,卷起帘幕飘荡如云,在墙壁上落下扭曲暗影。
仅着里衣的少年郎端坐在几案前,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摆在桌案上,光线柔和浅绿,照亮他俊美面容。
少年垂着长睫,不知在思索什么?。
听见郑培的声音,也只是抬手轻触那颗夜明珠,如同抚摸什么?心爱之物似的,并不搭话。
郑培的瞌睡都吓没了。
虽说自家殿下容貌不俗,这大半夜的,来这么?一出,也怪吓人的。
他想了想,叹口气,试探道,“又是跟长宁县主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郑培:殿下你这怪吓人的!
慕衍:……(绿光里沉默)
苏瑶:哦豁(猫猫捧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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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珠的光,是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