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 83 章

寅时初,夜凉如?水。

苏兼领着城外大营的数千精兵浩浩荡荡地入了宫,恰巧路上撞见了郑培与孙十郎等人,便一道合了路。

苏兼一身甲胄,骑在马上,遥遥就望见东宫火光冲天,半边红透,他转过身,压低声。

“你安排的那些人当真可靠,不会泄露二表兄的行迹?还有那药,果真能让人一连三日昏睡不醒?”

郑培朗笑一声,拍拍胸膛语气笃定?。

“世子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那几名暗卫一定?会把太子殿下好生送出去。至于那药,是由曼陀罗花的种子研磨制成的,可是从前华佗用来给人开膛破肚的,自然管用!”

苏兼皱皱眉,竭力忽略着心中的异样。

若有所思,“可我总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好之事发?生。”

他想到齐王,就忍不住叹口气,索性不想了,狠狠一抽马腹,往含冰殿的方向去。

一路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倒路边,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苏兼眉头都没皱一下,马蹄踏过遍地流淌的血色。

心下却忍不住地狐疑,明明他已经百经沙场,嗅惯血腥金戈气,不知为何,今夜竟会觉得心跳急促,不自觉地难过起来。

直到行至半途,苏兼远远望见一道踉踉跄跄而来的颀长人影,待瞥见他怀中抱着的娇小女郎,整个人浑身剧烈一震,当即就从马上跃了下来,飞奔而去。

“阿瑶!”

郑培心里一惊,也跟着跳下了马。

他慢了一步,就看见苏兼睁圆了眼,挥拳冲着自家殿下而去。

“世子!万万不可!”

郑培扑过去拦住了苏兼的右手,等看清自家殿下怀里的,是重伤垂死的长宁县主,再看看自家殿下失了魂,脸庞白透的模样,当即脑子就嗡得一声。

苏兼一把揪住慕衍衣襟,手攥得越来越紧,一字一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好她?我晚间去看阿瑶时,她还好好的,你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衍缓缓抬起眼,乌黑不见底的点漆眸子里空茫一片,听到这话才有了焦距。

他如?同梦游一般开口,声音沙哑低涩,“你去瞧过阿瑶?”

苏兼只管狠狠瞪着他,如?见仇人般,气喘不定?。

慕衍轻声重复,“你去看过她?”

苏兼一下子就暴怒了,额角青筋直跳,“是,我是去看过她!她那时明明还好好的——”

“唰——”

锐利的破空声响起。

慕衍扬袖拔出郑培腰间的佩剑,三尺湛然青锋直指苏兼心口,惯常温和的眼里泛出几分深沉恨意。

“是你,把齐王的人引过去的。”

他下了定?论,眉眼冷厉,抬手欲取苏兼的性命。

却被郑培眼疾手快地抱住了手臂。

慕衍没有收手之意,反手就将剑锋划出一道利落锐意的弧圈,若不是郑培躲得快,怕不止是肩膀要被划伤。

郑培后跳一步,捂着淌血的伤口,吓得不清,却还在竭力调停,“殿下殿下,您别动手,县主可还在呢,您可万万不能伤了苏世子。”

他脑子转得极快,殿下已然昏了头,此时此刻,只有搬出县主才管用。

慕衍心弦剧烈一颤,低头看向依偎怀里脸色煞白的小人,见她乌浓的长睫轻.颤着,并未睁开?,才用力震开?属臣的手,冷冰冰地看了苏兼一眼。

凉薄阴戾,如?同在看死人一般。

他抱起苏瑶,继续往御药局的方向走,后背的伤口还在不住地渗血,看得人心惊胆战。

“把他押下去,等候处置。”

苏兼已然愣住,怒气冲冲的气势一下没了。

他也是聪明人,怎么听不出慕衍的话意。

所以,是他……把齐王引过去的?

是他害了阿瑶?

苏兼哆嗦一下,僵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

他咬紧牙,想跟过去,却被一脸沉痛的郑培拦住。

“让开。”

“世子,你要是再跟过去,殿下可是一定?会取你性命的。”

郑培挠挠脑袋,头发都快揪秃了,满脸的欲哭无泪。

“眼下齐王可还在宫里呢,殿下没了主心骨,您可得出把力,若不然,县主只怕是连医师都看不上,更别提保住性命了。您是要眼睁睁看着县主去死吗?”

郑培好说歹说,才把苏兼稳住,急得满头大汗。

这是他头一遭违背殿下命令,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郑培抹了抹额角,看着同样失了魂的苏兼,只觉得要完。

但好在他们兵士人数众多,齐王大势已去。

一想到慕衍身后的狰狞伤口,郑培汗毛竖起,后怕不已。他吩咐了孙十郎等人快马加鞭地去请医师,安顿好殿下,才草草包扎了自己的伤口,硬着头皮带上苏兼往齐王兵士停留的所在去。

……

苏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她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关于慕衍的。

不是话本里的暴君,是这一世的慕衍。

她梦见年幼的他在冷宫的石阶上静静坐着,衣衫褴褛,一双澄澈的点漆眸子微微垂下,安静乖巧地完全不似他这个年岁的孩童。

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冷宫里。

无人照应,也无人与他说话,偶尔听到宫人说话,私底下艰难地启唇学舌,语调却是古怪难懂。

冷宫里只有残垣断壁,破砖烂瓦,他连冰冷夹生的食物都吃不饱,更没有整洁合体的冬夏衣衫,夏日被蚊虫叮咬,冬日被冷风吹透。

甚至还有猥琐得令人作呕的老内宦,偷偷趁夜摸进来,想亵玩这个长相俊秀,无人可依的小郎君。

是她想都想不到的艰难困苦。

可那小小的孩童竟是熬了下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伴他的却只有鸟雀的叽喳声和草丛里的阵阵虫鸣。

他始终孤寂一人,形影相吊。

直到——

她因着话本,偷来冷宫的那一日。

无数沉睡在她记忆中的熟悉画面飞速从苏瑶的身边穿过。

她看见尚且稚嫩的慕衍镇定?自若地吃下酸涩异常的橘子;看见他害羞忐忑地想替自己簪上一朵芙蓉花;看见他站在一望数里的望仙台上,憧憬地说他想跟她一同去苏府……

她还看见熟稔之后,他在她哭泣时颇为无措地抱住她安慰,在太学义无反顾为她出头,上元节耳根红透地背她回宫……

一直到后来——

他长成了她最喜欢的模样,俊美又温柔,会陪她去看马球,陪她去偷看陈十二,搅乱了她的相看花宴,酒醉之后说抱住她说喜欢,生辰宴拒了林茵跳下水来看她……

太多太多的回忆,像是纠缠不已的繁茂树与藤,捆绑在一处,盘根错节,不可分割。

苏瑶不由得动容。

偏在此时,画风急转而下。

东宫里,楼台亭轩燃起漫天的大火,宫人惊恐地说太子阿兄已经遇难,齐王讥诮漠然,说慕衍是他的亲子,叶才人流着泪,毅然决然地服毒自尽……

少女在梦中也是止不住的惊惧绝望,整个人都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心痛如?绞,呼吸不畅。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苏瑶被这无穷无尽的万分痛苦折磨透了心神?,恨不能就此死去,便可不用再醒来,面对这等亲人爱人相残,骨肉分离,痛彻心髓的绝境。

意识朦胧中,似乎有人抱起了她,走了很久很久,始终紧紧将她搂进怀中,又将微凉的脸颊贴在她的上,轻而缠绵地辗转厮磨着。

是慕衍。

苏瑶恍恍惚惚地想,心里像针扎一样的疼。

耳鬓似乎感受到一抹温热湿意,一道嘶哑带着压抑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既卑微又可怜,是她从不曾听过的。

他埋在她的肩颈处,在耳畔一声接一声地轻轻哀求,“瑶瑶,别离开?我……”

苏瑶从没有见过慕衍这般难过。

好像天都塌了一样。

她想睁开?眼,却被浓重的黑暗拖得更深,只得一遍遍地听他在耳边低喃,心中不由得生出酸楚,只是还没等她睁眼,就听到他的语气转而阴戾,像话本里的暴君一样。

“瑶瑶,你若还不醒,我就会将你永远囚禁在这昭阳殿里。”

苏瑶:“……”

她在梦里都忍不住蹙了下眉。

梦外人却像是已经入了执念,低下头亲吻她,撬开她的唇齿,近乎粗暴地掠夺她的虚弱气息,又将自己的生气都渡给她,好似这样就能换她醒来。

可惜没有用。

尝到的只有咸涩。

梦外的昭阳殿里,慕衍静默着搂紧怀中人,他还没换衣,也没上药,此时衣襟凌乱,乌发?松散,背后伤口不住渗红,低垂的如?画眉眼上蒙着一层冷冷阴翳,周身寒意如有实质,幻化如?刀,几欲嗜血。

殿内跪满了一地的医师宫人,俱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动,唯恐触怒了这位下一任帝王,没了脑袋。

苏瑶看不见这些,她意识模糊地感受到,箍紧她的人托着她的后脑,挪了挪,好叫她在自己怀里靠得更舒服些,又伸手轻轻抚平她的眉眼,一下下替她梳拢散开的青丝。

面色苍白的女郎软软无力地任由人摆弄。

慕衍静默了许久,低着头,贴在她的唇瓣上轻轻呢喃,语气渐渐变得古怪。

“瑶瑶,你若是再不醒来,我就召集天下能工巧匠,为你打冰棺,铸金笼,将你长长久久地锁在这里。”

顿了顿,他转而温和轻声,仿佛在许下誓言。

“我不会求死的,阿瑶,我还要将你永生永世地留在我身边。你若是不醒,我就广建佛寺道观,度养成千上万的僧侣道士,让他们日日夜夜为你我祈求夙世因?缘。等我百年之后,你会随我一同风光葬入帝陵,无论史书青简,野史流言,无论后世如?何唾弃我,所有人都只能记住,你是我唯一的妻……”

他会怀抱着她,一直到灰飞烟灭,沉沦地狱。

苏瑶从没想过慕衍骨子里竟是如此偏执疯狂,她的眼皮颤了颤,似乎想竭力睁开?,却还是抵不过失血过多的困乏,心神?震动之下,反而彻底没了知觉。

慕衍浑然未觉,他看着看着,就低低地笑出声,神?色似悲似喜,吓坏了一旁手足无措的郑培。

郑培来了有一会儿了。

多亏了苏兼及时带来的精兵,齐王人马不敌,很快便显了颓势,不知怎的,他反倒大笑着,轻轻松松地束手就擒。

彼时苏兼已然杀红了眼,仇人相见,上去就把剑架到了齐王的脖颈上,却被卫岕摁住。

齐王不闪不避,挑挑眉,顿了半晌儿才低声道,“阿瑶可还活着?”

苏兼一听又急了眼,还是郑培和卫岕合力,才将两人分开?,各自捆绑押下。

东方天色才明,巍峨轩峻的大昭宫就已经换了主人。

郑培带着一身的血,难掩兴奋,还未来得及换下盔甲,便急匆匆地回来报信,可一回来,就看见自家殿下将县主箍在怀中,动作轻柔地替县主擦洗着脸庞和指尖,不知怎的,竟是一时不敢上前。

可眼看就要到上朝的时辰。

满朝文武大臣都还等着面见新君,正是安定?人心,稳住朝堂的要紧之时。

郑培咬咬牙,正要硬着头皮开口,就见自家殿下看他一眼,轻轻放下县主起身,除了脸色苍白些,竟是看不出什么端倪。

郑培越发?惊疑不定?,他眼睁睁瞧着自家殿下面色如常地束发?,上药,换衣,净面,镇静自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越发?觉得惊惶。

尤其是,他看见慕衍走出了门,又折了回来,在床边俯下身,亲吻苏瑶的额心,温和浅笑,“瑶瑶,我会早些回来,你乖些,莫要闹脾气,要好好用膳喝药。”

郑培背后的汗毛尽数炸起。

完了完了,他惊恐万分地想,殿下该不会是受刺激太过,已经迷了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