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深秋寂寥的时节,一路西行,苏瑶入目所见的,俱是草木萋萋,霜寒枝冷,渐渐往西,城镇人烟越发稀少,显露人前的是大片大片的黄褐荒原,尘烟四?起。
她还是头一遭离开洛京,难免新鲜,就时不时将车帘揭开一角,往外顾盼,一看便是大半日。
还要时时刻刻注意着,不弄出太大的声响,以免扰了专心处置公务的那位郎君。
等看得累了,就摸出些话本点心针线之类的消磨时间,虽说闷了点,但也还能熬得住。
倒是慕衍当真变成了闷葫芦一个,有桌前一沓文书作伴,居然就能坐得住,苏瑶心里暗暗纳闷。
慕衍搁下一卷,察觉有视线时不时小心翼翼地落在自己身上,就抬眼笑着看她,“怎么了?”
少女摇了摇头,顺手往香炉里添了块提神醒脑的清献公合香,慢吞吞学着宫里老嬷嬷的样子,老气横秋道,“六郎如今还年轻,才能一看就是半日,仔细伤了眼,以后就该后悔了。”
慕衍忍笑?,看她因为夜里睡得不好而犯困,不住地打哈欠,就让她枕到自己膝上?小憩一会。
苏瑶有些择床,这几日都没睡好。她跟慕衍才不会见外,就凑近过来,攥住他?的衣角,阖着眼睡得香甜。
一路都是如此,很快就到了西州的境内。
这日夕阳渐晚,随行的官员便准备起安营扎帐的事?务来。
一顶顶行军帐在平坦辽阔的荒原上?开满了花。
慕衍出京时所带军队不算多,但一路西行,接到兵符调令赶来汇合的各处驻军不断赶来,很快便也汇集了数十万人马,旌旗绵延数百里,盔甲锋刃碰撞声,咴咴马嘶声,不绝于耳,声势浩大。
天子的大帐自然是位于最核心处,早早就被安置妥当。
苏瑶跳下了车,进?了营帐,就开始忙碌起来。
慕衍这人,向来不用宫人伺候,便是这回出行也是。
她又来得突然,只得亲力亲为。
好在郑培细心,安排的人手脚利索,大面上是不会错的,只是在两人体己事务上还是需得她亲自收拾安排。
她四下看着,走过去吩咐郑培安排来的族弟,名唤郑源的那位郎君,疑惑道,“小郑郎君,我昨日让人收拾起来的那张绒毯呢?”
郑源心里一咯噔,为难道,“还请县主见谅。早间我让人去收拾起来,装进?车里时,负责搬运的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张绒毯摔了出来,染了灰,我就让人去清洗了,现下还没有干透。”
这可就糟了。
苏瑶下意识地摸了摸心口。
她跟慕衍身上都还有伤,即便是都结痂了,若是睡在不够柔软的床榻上,也还是会有些不适。
没有这张绒毯,在这荒郊野外的,可就只能睡硬邦邦的床榻了。
她有些发愁地琢磨着,刚好慕衍从外面回来。
“阿瑶,怎么了?”
他?见苏瑶眉梢紧锁,目光不轻不重地扫过郑源,如有实质的视线吓得后者在这深秋冷时,依旧背后冷汗直冒。
苏瑶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还不是他出行也太不讲究了些,居然只带了些必要物件,就那绒毯,还是她半路让人特意去买来的。明明是个思虑周全的郎君,真是一点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少女抿着唇想埋怨一二,但见他?衣角染了尘,还是回身将帕子浸到水里,想先拧干了让他擦擦脸再说。
素白的帕子沉进?光洁铜盆里,吸足了水,她伸手去提。
“嘶——”
苏瑶猛地抽回手,倒抽了一大口凉气。
慕衍飞快皱了下眉,大步走近,就见盆中热气袅袅,而小娘子葱白细嫩的指尖被烫得通红,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摸了摸盆边,眉心蹙得更紧,就吩咐人去取些烫伤药,又?看了郑源一眼,冷声道,“怎么送了这么烫的水来?”
郑源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却觉得自己冤得很。
这水是烧好了才送来的,自然热烫得紧。
谁也不知道县主今日会急着用,往常都是晾了许久,变得温了,才会被县主用上,可不就赶巧了么。
苏瑶咬着唇不住轻嘶,被烫得眼泪汪汪,但瞧着郑源缩着肩,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模样,心知并非他?的错,实在不忍心,还是开口替他分说了两句。
“又?不能怪小郑郎君,”她看着慕衍眸色沉沉,难得喜怒现于面的样子,自己还噙着泪花呢,忽然就噗嗤一声笑出来。
“是你回来的太早了,水还没有晾凉呢。”
慕衍挥挥手,让慌手慌脚的郑源下去。
他?垂眸细看,将一双柔荑捧在掌心,见那娇嫩雪白的肌肤上被烫出的红晕几乎都要透进血里,忍不住地皱了皱眉,眉心浮现一个浅浅的川字。
苏瑶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倏地将手抽回来,背在身后。
脸上紧张兮兮道,“我没事,你可不许赶我回京。”
慕衍叹口气,“我何时要赶你回京了。”
“六郎,”苏瑶对上?他?的眼,认真道,“你是没说,可我都看出来了。你分明就是悔了。”
慕衍默了一瞬,将她的手捉到面前,细致轻柔地将矮几上?刚刚送来的药膏轻轻涂抹到她的伤处。
听见小娘子忍不住地小声吸气,才慢慢道,“你若是不来,就不会吃这些苦头。”
十指连心,苏瑶指尖疼得很,但听着他?变相关切的话语,唇畔还是扯出个笑?影。
还扑进?他?怀里磨磨蹭蹭,仰头笑?着,“你不送我走就好了,这些都是小事?。”
慕衍扶着她的手,无奈温声道,“慢着些,仔细把药都蹭掉了。”
他?顿了顿,“我既然答应带你来西州,当然不会就出尔反尔。”
“可你一定还是后悔了。”苏瑶望着他?轻轻吐舌。
慕衍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闻言也不否认。
他?扯了扯苏瑶身上?略显粗糙的衣料,缓声道,“你随我一起,整日闷在车里,吃的用的比之在洛京时仓促下乘不少,时不时就磕碰到了自己,便如今日这烫伤……”
他?还未说完,带着草药清香的小手就捂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湿漉漉的乌亮眸子里露出几分狡黠和得意来,“我方才是逗你的,我才不怕你把我送回去。”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雀跃,“现在都到西州境内了,便是你真让人送我回去,我也会偷偷跑去找我阿耶和阿兄。他?们一定不会强行送我回京的。”
慕衍心知她在转移话题,不想让自己因为她被烫伤后悔内疚,眉眼稍稍舒展开,却也不揭穿。
反而是摸摸她的脸颊,顺着话意逗她,“你怎么知道敬国公和世子不会送你回去?”
苏瑶悄悄松口气,窝在他怀里笑?着咕哝,“我就是知道,我阿耶那人,面上冷,心里却疼我疼得紧,我都千辛万苦跑到西州来看他?了,他?怎么可能再赶我走。”
慕衍挑挑眉,也没反驳,他?看着苏瑶的手有些出神,看得苏瑶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只是被烫了一下,也并没有很严重,说不定过上?半日就跟没事人似的,怎么看着慕衍眼里,就跟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腹诽归腹诽,等晚间梳洗时,苏瑶就长了记性,先摸了摸盆边。
居然是温热合宜的,她唇角翘起,脑中一动念,就心知肚明是何人的吩咐。
军中用水都是统一烧好了送来,她以前不想因为这些琐事?太过劳动旁人,就让郑源将水送来便好,等她晾凉些再用。今日心里想着事?一时忘了,才会不小心被烫到。
慕衍才见到她被烫着,下面就送了温水来,是谁吩咐的,可不就昭然若揭了。
等晚间入睡时,苏瑶心里欢喜,就像只不安分的猫儿一样,滚到身侧人的怀里,主动蹭过去亲了亲他。
“阿衍最好了。”
她软了嗓音,甜得像蜜糖,眸子亮晶晶的,在黑暗里笑?不可支。
见她因为这点小事?欢喜,慕衍忍不住弯弯唇。
娇气矜贵却又好哄,当真像猫儿一样的性子。
他?收紧了手臂,将人往怀中带了带。
等身边的人睡熟过去,气息绵长均匀,呼吸间仿佛都带着令人放松的馨香,他?才就着这份萦绕在他鼻端安稳又宁静的气息沉下心,思索起日后的打算来。
原本慕衍是不打算带上苏瑶一起来的。
他?已经查明,的确有边外几国与边关将领勾结,意图谋害苏家父子,祸乱边境,或许野心更甚,最终目的是为了一路南下,剑指洛京。
这计划说起来离奇,却未必不可行。
毕竟前朝时便有军镇节度使叛乱起兵,集结大军,长驱直入,逼得前朝某一任君王狼狈出逃。此后便是天下大乱,耗费数年才夺回失地,前朝也因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这般看来,他?那位生父倒真是狠心,他?留有后手,宁肯冒着将这天下搅成一团乱的风险,也要放手一搏。
帐中一角,一缕青烟自铜兽嘴里袅袅吐出,在薄薄月色里若隐若现。
慕衍一下又?一下轻抚睡熟的小娘子枕下柔软如云的青丝,唇边笑意讥讽,他?此行说起来,也是趁了齐王的意。
若是他在边关陷入险境,洛京里,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又?怎可能按捺住勃勃野心,定会露出马脚。
不破不立。
这可是他那位二兄临走时托人递来的四?字。
可见即使仁厚如慕珣也是认同的。
想到这些,慕衍微微失神,侧过脸在苏瑶发上落下一吻,气音轻轻的,几不可察,“便是瑶瑶留在洛京,我也是要把你送出城的,偏偏你自己有主意,一定要跟在我身边。”
他?笑?了笑?,眼里存着微弱的光,仿佛倒映着点点星火。
《尚书》里说,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他?便是想用这一把火,乘此时机,彻底焚尽藏于朝中的魑魅魍魉。
夜色寂寂,跃动的火光伴随着噼啪的燃火声,入到铠甲湛然的巡逻兵士眼中耳内。
洛京里,彻明的灯烛照亮了卫府的书房。
卫府嫡系一脉话事?的几人聚在房里,压低了声争执不休。
唯独卫相公垂着眼,细细思索,而引起争执的,则是他面前桌案上?摆着的书信。
“阿耶,富贵险中求,时机难得,不可再来!”
“你说的轻巧,齐王如何肯心甘情愿地扶清河王上?位,他?正值壮年,虽则膝下只陛下一个子嗣,将来未必不会封后纳妃。”
被问的卫小郎君似乎被问住了,也思索起这个可能来。
齐王年富力强,若是他想,怎会不能再有子嗣,到时又如何能甘心扶慕珏这个侄子上?位,平白给卫家做嫁衣裳。
卫相公等他?们的争执告一段落,才不紧不慢地投下一枚炸雷,“齐王不会再有子。”
“什?么!”几人齐齐出声。
卫相公叹了口气,面露不忍,眼里却精光攒动,“先帝病重时,便疑心齐王日后作祟,让人给他?下了药,我也是偶然得知了此事。”
“那齐王可知晓此事?”
卫相公笑了笑?,“他?怎可能不知。”
“只是不在乎罢了。”
“齐王此人,心性非常人所?能揣度,他?大约也没想有什?么子嗣,就连陛下他?,也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齐王无亲子,便是撕毁与卫家的合作自己上?位,日后也要将帝位传回宗室。而在宗室内,最近的亲缘,便是有着他?们卫家一半血缘的清河王慕珏。
众人眼神大亮。
满腔充斥的野心与欲望让他们忘记了,慕珏亦是先帝之子,且齐王连亲子都不愿顾及,又?如何会真心实意善待这个侄子。但即使有人短暂地有过这个念头,也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便被他?们刻意忽略。
人总是着眼于自己乐于得见的事?物,对其他的不愿见到想到的,总是刻意在潜意识里就避而不见。
不多时,诏狱里,有人借着月色扫过送回的讯息,嘲讽一笑?,并不意外。
更深夜长,无数心中盘算的人都睡不安稳。
而在千里之外,原本睡得安稳的小娘子却在梦中难受得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
慕衍被惊醒,下意识抱住身边人,才睡醒的嗓音略显喑哑,满含担忧,“瑶瑶,你怎么了?”
苏瑶感受到身下的异样潮湿,攥紧被角,羞得脸都红透了。
幸好在黑暗中看不出什么。
她心里着急,小腹坠坠得疼,下意识想往慕衍怀里钻,又?怕弄脏了他?的衣物,听见他?在问自己话,更是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言。
苏瑶这会颇有些手足无措。她前些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头,身子虚得厉害,癸水也是迟迟不来,险些让她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回事?,更是没想到它会猝不及防地在今夜突然造访。
眼见慕衍要起身点灯,吓得连忙从背后抱紧环住了他?。
“阿衍……”
小娘子的嗓音闷闷的,细如蚊蝇,脑中乱糟糟一团麻。
她不想让慕衍看见床上?的一滩血迹,那也太难堪羞人了些。
更糟糕的是,她来的本就突然,细软里根本就没有准备月事?带这种东西。
实在是天要亡她,苏瑶急红了脸。
慕衍不知少女心中千回百转,羞愤不已。他?觉出些异样来,细细分辨,只觉得鼻端似乎嗅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登时就变了神色。
“瑶瑶,可是你身上的伤口裂开了?”
他?心跳都漏了半拍,轻轻扯开她的手,就要下床去点灯来察看。
苏瑶:“……”
再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
她闷不做声地倒回床上?,裹紧自己,又?拿被子捂住了脸,还顺道踢了踢被子,遮住那块污渍。
她瞒不过慕衍的,苏瑶长叹口气,两眼放空,认清了这个事实。
索性破罐破摔。
无比郁闷的话语搁着被子透了出来,带着几分谁都能听出来的生无可恋和羞恼,“是……是我来了癸水。”
剔亮银灯,执火过来的郎君僵在原地,唰得一下也红了耳尖。
作者有话要说:苏瑶:……没脸见人了!(猫猫暴哭)
慕衍:……咳咳(握拳唇边)